翌日午间,沈凌才用过膳便回了万象宫。 “大人。”庞沁迎面而来,她手中抱着一柄样式有些熟悉的团扇,见着沈凌就忙交了过去,像是什么烫手山芋一样:“大人要送的属下都送到了,这是县主给的,她说哪日等您去了平南关再请您去府上吃茶。” 沈凌半是好笑半是犹疑接过了团扇,看清了才心下了然,不怪她觉得眼熟,这团扇正是那日段风玉调戏谢长轩时拿的。 今日是丰安公主离京之日,沈凌晨起被宏元帝留在了紫宸殿,便没来得及去,是以派了庞沁去替她送行,却也没想过人回来后还带着“信物”。 段风玉这姑娘倒是奇特。 沈凌缓步进去,将团扇递给了跟着的空青,“你先收好,回府后与万宁送的那些放一起。” 近日事多,她过会儿还要回紫宸殿,便紧着事问。这话刚一说完,她看到主殿闷头奋笔疾的赵玄霜,便走近了低声问道:“批得如何?” “还说呢,”赵玄霜少见的没起身,她手上动作未停,摇了摇头苦恼道:“全是差错,放不得一点心。” 万象宫自年前初开到如今也还不足一月,内廷与外廷虽分别拨到她们这一些人,却个个都是生疏于事的。 傅南宁当年是尚局出身,她们如今却与傅南宁在时不同,管的是戒令之事,诸多办事规章都是新立,就算这拨来的人中有年长一些的人,却也无从下手。 赵玄霜自年后便开始忙着带人,不时也要考核,只是沈凌在御前,多多少少顾及不上,庞沁虽能认字,却也帮不上赵玄霜多少,更别说空青这个字都认不全的。是以整个万象宫事务,除去沈凌得了空时会看,余下的便全压在了赵玄霜身上。 “才不足一月,是要艰苦些。”沈凌随手拿起案上放着的几份上工日志翻开看了看,约莫了解了大致情况,她叹了口气道:“慢慢来吧,好歹也有几个还不错,条理清晰,做事也还算周到。” “一月后,若是还不行的便遣回去,跟那边也说清楚,咱们不是什么人都收。”沈凌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东西放了回去,又问道:“皇后那边还是谁都不见吗?” 听到此处,赵玄霜才放下了笔,她低叹一声道:“不见。” 自赐婚之后,皇后至今未曾踏出清宁宫一步,除去万宁前些时日搬去了那边,余下的人皇后一概不见,后宫所有的事也都被转交给了胡婕妤处理,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 虽然宏元帝收了那日皇后送回的金册金印金宝,却也并未有其他表示,不曾废后也不曾斥责,像是默许了一样。 对此,沈凌却也无计可施,只能一直拖着,隔些时候派人去一趟送些东西。 “照常送东西过去,余下的都不要管。”沈凌望了眼天色,转身朝着二层走去,“我去上边拿些东西,你忙。” “嗯。”赵玄霜闷声应道,随后便又埋起了头,对着厚厚的一摞纸不住发愁。 回到紫宸殿大门前,沈凌却并未进去,反而偏头看了看一边墙角处等候之人。 应县一事后,李暮也跟着李显庆遭了殃,被宏元帝训斥一通后又被罚出了殿,到今日都还未曾再近前服侍。 虽然李暮平日待人也不曾有失,可一朝虎落平阳,难免被人欺,这对昔日的内侍大总管来说,可谓是极大的落差。 李暮此人为人处世向来精明,往常一副没用样,看着对哪位都和善,实际上比谁都看得明白,惯常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虽说谁也不得罪,却能偶尔几句近前风,吹得自己看不上的人也连带着被宏元帝看不上。 说起来沈凌还是让他落魄至此的罪魁祸首,可他心知肚明,这事原是李显庆做的,沈凌只是恰好赶上了。 何况他一个失了权的内侍,如何能记恨如今宏元帝面前的红人。 反倒是他看准了,沈凌能让他出了御前,也能让他回去,于是这两日他便找上了沈凌。 沈凌缓步走过去,避开侍卫视线跟着人走到后方,低声问道:“李公公考虑如何?” “大人若能让我回去,我自是听大人的。”李暮一张老脸都皱了起来,手上拂尘抖了两抖恭敬道:“奴婢老了,能不能安享个晚年,就看大人了。” 他来找了沈凌数次,前几次沈凌还只是婉拒,后来才开了口,说要他平日在御前留着心。 说是留心,实际上就是万宁公主一事后,这位沈大人要在御前留个人,哪日她在宫外和离京办事,好歹有个信收,正好他自己送上门来,到嘴边的肥羊她怎会轻易放跑? 李暮心下不住感叹着,临到老了还要为人办事,也真是不让人安生。 沈凌掩着轻笑,一手点了点手中卷,“
我入宫数年,公公对我也算照拂有加,如今公公有求,我自该是尽力而为,还请公公静候。” 看她动作李暮便知晓,沈凌原是早就准备好了,也早猜到他今日会应下,他无奈躬身道:“多谢大人。” 沈凌轻轻点头,转而走出迈入了紫宸殿大门。 也不知沈凌与宏元帝说了什么,当日晚上李暮便被调回了御前,做回了内侍大总管。 入了夜,渐渐春暖时节,冷风却还有些刺骨,吹过多年未曾开过的大门,细细听甚至还有“吱呀吱呀”的声响。 傅府侧墙边,空青才带着腊月跳了进去,沈凌正等着人回来接自己,不想突然被人从背后轻拍了拍。 “我带你进去。” 沈凌一怔看着来人,她方才并未听见脚步声,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也跟着我犯忌讳?”沈凌如是问道。 “整个万都,除了内宫我如今去不得,还有哪我不能去?”段风辞轻笑,双手环抱靠在一边,“再说,我犯的忌讳还少吗?也不差这一个。” “何况,我倒也想看看,传闻中万都最为端方别致的傅府到底是什么样。” 曾经的傅家是万都最为显贵的世家之一,与重武的沈家不同,傅家一向尚,比之沈家更加富足一点,对起居要求也高于沈家,整个傅府更是万都独一份的精巧。 只是如今傅府尘封多年,再精巧也没人敢看了。 沈凌无奈摇头。 再怎么端方别致,距如今也已二十多年,封了这么久也无人看顾,甚至她们今日翻入府中都顾忌着门上封条而不能走正门,哪还会有什么当年之态? 这人惯会给自己找理由。 “我又不会给你找麻烦,我在这还能帮你找东西,多我一个不多。”段风辞站直了身子,抬手抄过沈凌膝弯将人抱起,轻轻一跃便从墙边翻了过去。 他们才一落地,站在原处的空青却是吓了一跳,看清了人后,空青才松了口气,抚着自己顺气道:“我还想着跳回去接小姐,既然世子来了,那我就只顾着月姑娘了。” “嗯。”沈凌被放下来后,看到一旁对着眼前愣神的人,她走上前拿出一张图纸,轻声道:“这是傅府的略图,去看看吧。” 腊月突然回过神来,眼圈红了一遭,她颤手接过图纸垂头无声看着,似是平静,却被攥紧了已然泛白的指尖出卖了心底翻涌。 沈凌叹了口气,示意空青留下,随后又拿出一张图纸,扫了两眼后便拉着段风辞离开。 段风辞凑上前看了看,知道了沈凌要去的地方,他狐疑道:“你这是哪来的?” 傅府虽然出名,可这略图也绝不是哪都找得到的,沈凌还一连拿出两张,属实奇怪。 “前些天我去过大理寺,借着翻查旧案,也翻了翻当年傅府抄家之事,这两份都是我自己画的,原本还在工部那。”沈凌如实答道,她指了指图上,“这是傅相生前所居,我们先进去看看。” “自己画?”段风辞眉间微挑,脱口问道:“你看了多久就画这么多?” 沈凌在工部定不敢多看,这合该是她自己借着记忆画的,自是比不过对着原本描摹,只是这图虽然看起来有几处还是空白,大致的路却不差几分,全然不像空画的。 “似乎……半刻钟?”沈凌回想了一下含糊着开口,“怎么了?” 见她一脸疑惑,段风辞不禁扶额感叹:“阿凌,我倒是觉得,你不去考科举真是浪费了。” 闻言,沈凌意识过来他所说的,拿着图轻打了人一下,“科举那么多科目,考什么?” 大周自建朝以来一向推重百业,科举门类也五花八门,她才不去凑这个热闹。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又没有女子科考,哪有我的事?” “是多了点,不过最有用的不还是才么?”段风辞接住那图纸,闷声笑道:“现在没有,或许以后会有呢?只是可惜我们家阿凌如今位极高官,做不成首位女状头喽!” 话罢,他又摇了摇头,自己否定道:“不对,是女探花使才对。” “你对我这么有信心?”沈凌本也没放心上,听着人胡扯一通后却是不由问出了口。 “自然。”段风辞理所当然道。 话音才落,他抬手指了指眼前院落,“到了。” 谈笑之间,路已走了许久。 沈凌应声抬头望去,对着眼前之景,心下不免感慨。 寂寂夜色中,秋日散落的枯叶铺了一地,满院破败萧条,四处长着杂草,院中树却枯死了大半,廊下也积了一层厚土,
门前甚至还留有不少碎瓷片。 从前的钟鸣鼎食之家,而今万般凋敝,亲眼观之,悲戚之感便油然而生。 腊月看了这样的傅府,该是要难过一番。 沈凌无奈叹了口气,“进去吧,找找看会不会有什么遗落。” 段风辞不知何时也收了笑容,摸索着拉上沈凌,缓步走了进去。 虽说是来找东西,可傅家当年毕竟是被抄了家,沈凌一早也做好了空手而返的准备,只是翻来看去一无所获,还是不免叹息。 两人顺着路一间一间搜过,连傅南宁旧时所居都翻看了一遍,终究未曾找到任何有用之物。 房中,沈凌放下手中物件,对着整间房环视了一周,“这是南御史旧时在傅府的房,比傅相的那间还要大了不少,虽然摆饰都没了,却也看得出傅相的确疼爱这个妹妹。” 她上前又看了看,正要抽身离开,视线随意扫过一旁,却突然注意到了柜子下方似乎是有什么东西。 沈凌蹲下身子,在柜子下方摸索了几下,从中摸出一样东西,她对着烛火看了看,才看清这是封毁了大半的信。 信封上没有一字,沈凌从中取出了仅剩半片的信展开来看。 “这是南御史所写。”沈凌看着落款以及那刻章,思索道:“许是家。” 半残的信有些地方已然看不清楚,她粗略看了一遍,低声念着。 - 望兄长莫怪。 万象宫诸事妹无从再看顾,实在有负陛下隆恩,只能请兄长替我传达歉意,愿陛下寻得良才,将万象宫延续下去。 秋兰与素华自幼跟随我,我走后她们无论去何处,都随她们罢。 除此之外,妹还有一事所托。太子对我恩重情浓,待战事了结太子归京,盼望兄长替我劝慰太子,不要因我之死怨罪旁人,也不要伤及自己,兄长亦是。 生死有命,无需强求,妹此生无望再侍兄长身前,是妹无福,唯望兄长珍重万千,长寿久安。 妹南宁亲笔。 - “看内容,这应是南御史死前写给傅相的。”沈凌无意识紧了紧手,心下也有些怅然,“只是不知,她所说的莫怪是指什么事。” 傅南宁早知自己时日无多,这仅留的半封信,以兄长莫怪为始,以珍重万千为终,句句托付,写的都是她心中牵挂。 “或许是她回不了京,才向傅相告罪。”段风辞指着最上方沈凌未曾念出的字,猜测道:“你看这里的墨迹,看着倒像是‘回京’二字。” “南御史身处图伦,无法再见兄长,或许也是她的遗憾。” 沈凌认同点头,叹了口气终是将信收起,“秋兰与素华,估摸就是南御史的侍女,若她们还活着,倒是可以找来问一问当初之事。还有奉怀太子旧从,他们对当年之事都该是再熟悉不过,过些时日我再派人去寻。” 万宁将嫁,近日也再没时间没人手去查什么旧从了,一切也只能等之后再谈。 二人出了门,对着院落鞠身一礼,随后去找了在府上流连许久的腊月空青,转身出了府。 回到沈府后,沈凌将信交与了腊月。 腊月出生时图伦战事已起,傅南宁早已不在万都,腊月从未见过这位姑母,仅有的一点印象也是从世人口中听到,知道她姑母是位了不起的女子,可看到信时,她还是不免哀恸。 奉怀太子伤及自己,傅北固也未能长寿久安。 她姑母的牵挂,终究是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