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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松(9)

大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不相干的默默垂下头吃自己的饭。两位太夫人彼此也默默交换了个眼神,娘娘扭过头细细嘱咐身边的赵妈妈,“再给小郎多备一碗醒酒汤。” 翁翁捻着胡须沉吟了半晌,老人家疼后生,何况是这么一个显眼包,那是一个家族里千百年来难得蹦出来的宝贝。不然怎么他兄弟他老子一路正常,就这玩意另辟蹊径得开天辟地呢? 他好不容易从艰难的贡院中混出来,本想得志意满地长舒一口气,放松放松心情,顺便张扬张扬个性,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指望他出口成章,那也不能满嘴狗屁吧! 没指望他做什么官,年轻人又不是只有科举一条路,他们也断不是一心死结在科考上的家长。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忽然无比感谢壶名和弥封,至少章交上去看不见名姓,不至于太丢人。 如此想开了些,翁翁迟疑着朝他点点头,“这也不失为一个新颖的作法。” 舅舅似乎陷入了某种难解的迷思,眼中闪过惘然,过了好一会,闷头喝了口酒,这才忽然飘忽着声音问,“是我从小打你到大,把你打残了吗?” 舅母郑氏也跟着叹了口气,搁下筷子,显露出认命的坦荡,“无妨,明年再考。咱们家还能养你读一年。” “倒也不必这么说。” 爹爹微微摇了摇头,一向不太赞成他们这种教子之方,无论是好是坏,总不必一味急于否定训斥,三番打五番骂,好在孟三郎心胸豁达,也许是被他老子把心肺都打飞了,所以活得没心没肺,活得有滋有味,丝毫不计较这些。 爹爹绞尽脑汁地转圜,“这一向官家似有广开言路之风,如今在进士科策论中公然允准士子们议论浮费,自然是朝廷意识到有此积弊,才让未来的仕宦们仔细针砭,经世致用,提供良策。自然是事有两面,若不是个盛世,哪里有那么多浮费给靡得?” “就是就是,就是这个意思!”孟三郎看见这个姑丈就好像看见了知音,一个劲儿给他捧场,又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郗涣与郗混,试图转移关注点,大大方方地问,“你们写的什么?是骡子是马,快快拿出来溜溜!” 郗涣倒写得规规矩矩,虔意听不懂他们论的是什么,左一句官又一句兵,又用了哪本里哪一章的典,将当今的圣德类比歌颂为前朝的哪一位帝王。 反正她听了就觉得糊涂,末了得出一个自认为很正确的结论:好帝王都是史官与后人吹出来的,而吹出来的又往往不那么切实际,是自己心中完美无瑕的圣王。 而二哥哥呢,思路又格外清奇一点。他论中央、论地方、论边防,建言献策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仿佛时弊都必要叫他针砭个透一样。说这里如何如何不妥,那里如何如何不妙,要如何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弦更张,要如何惩小人擢贤才,要如何用前贤之遗策,振当今之朝纲。 总算有两个可以期待的正常答案,大人们捻须一笑,开始彼此评析起来。一面夸你家郎君的切口好,一面夸你家郎君的立意新。说两句话佐一口酒,凉风微醺,眼前一切似乎也很不真切了。 没有官场上的战战兢兢,世路人情艰难,一春似乎就在这细雨斜风料峭寒里悄无声息地到来,顺便也捎带来他们曾经酒酣耳热,无所畏惧的青春。 虔意很给郗混面子,凑过去压低声音,很讲义气地说:“哥哥你就放心吧!我往普照寺吃了三天斋,素素的,可诚心了。我每天念了一千二百遍保佑我哥哥高中,这回你不中个一甲简直对不起曹婆婆。” 郗混意气风发地笑,“你成日家就想着曹婆婆。别给我拜菩萨的时候说的是‘保佑我曹婆婆高中’,我就谢天谢地了。” 虔意皱眉,说当然不了,“曹婆婆怎么能是我的呢,曹婆婆的梅花牛乳糕好吃,那得是大家的啊。二哥哥,我现在开始为你有点担心了,你格局忒小了些。若是你明日给我带一包梅花牛乳糕回来,我会考虑重新夸一夸你。” 还飘着些小雨,廊下悬着的明瓦灯在夜风中款摆,这是今年上元节时刚换上的灯,东京城的灯一年比一年做得新奇,今年的灯是嵌套起来的双层,又特地选了太平有象的花样,远远看过去,真有走马观花的朦胧之感。 这是为数不多的悠闲时光,家人闲坐,灯火也可亲。都是至亲的人,无需再费尽心思讨好转圜,毕竟人世的浮沉往来已经足够辛苦,回到家中,总应该好生歇一歇。因此就算说话间有长久的断续都不算是失礼,更不必忧心,这一句话里我该用如何谦卑又雅致的词句。 东京城夜里与白天一样的热闹,并不是怕夜路难行,更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索然无味。是知道彼此都劳累一天,想尽快安稳下来,日后相见相聚的日子还有很多,没必要一日就把一生的话说完。故饭后不过闲话了一个时辰,便由翁翁提出告辞,由孃孃领着一家人,将他们送到

门边,又千叮咛万嘱咐地送上马车。 只有虔意舍不得,站在大灯笼下,紧紧握着惠吾的手,不比慷慨的大人,小女儿之间的情份总是更深重些,又因为被外物所缚太多,难以自由地相见。每一次离别都尤其舍不得。 可意笑着开解她,“阿姊啊阿姊,如今你就舍不得了,若是哪一日王家姊姊出了阁,你不得一路鬼哭狼嚎着追到他们新家去呀?” 虔意囫囵抹了一把眼角,恋恋不舍地松开手,送惠吾上车去,嘴上倒还刚强,“我哪有舍不得。倒是你,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把婚啊嫁啊翻来覆去往嘴上说!” 本来只是信口胡诹,没想到可意着急得脸都红了,扭过头干脆不理她,直着声音说,“我好心好意开解你,你这样说我。我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 似乎是真生了气,等外祖母一家的马车走远了,便拂袖往自己院里去。 一旁的郗敦察觉到了,笑着摇了摇头,“愿愿,又惹你妹妹生气。” 虔意尴尬地笑了笑,被她这么一闹,那些散漫的离愁别绪便消失得连影子也不见了。 爹爹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个做大姊姊的为首地顽皮!遑论你妹妹,不如细论一论你。等时节渐渐暖和起来,也该请人来议一议你的婚事。” 虔意吓了一跳,慌忙摇手,“爹爹,我还小,不着急!” “快十八了还小,真不知道你要长到什么时候。”孟夫人只管拉过她拢在怀里,替她渥一渥手,“这样冷。仗着年轻,穿一层夹棉的褙子就往风雪里跑,闹了风寒,又嫌药苦,不爱吃药。” “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冷暖。”她揉揉耳朵,下意识想起了叨叨不休的孙妈妈,一下子警醒起来,才发觉祖母还在,不好腻在娘娘怀里,怕祖母见着说自己不庄矜。便马上站端正了,倒惹得吴嬷嬷别过头去发笑。 祖母看了她一眼,难得唇角弯了弯,也没有很明显的表露,只是由吴嬷嬷搀扶着,一家子慢慢地往屋里走。 二哥哥在她身后一个劲儿做鬼脸,看样子是酒喝多了胆子也肥,带着些揶揄,低声和她商量,“愿愿,你这样怎么嫁得出去?你既这么喜欢曹婆婆,不如我改天去与曹婆婆问一问,看有没有年龄相仿又合眼缘的郎君,好帮你撮合撮合?” 话音刚落,就听见爹爹低喝一声“小兔崽子,打烂你的嘴!”,跟耗子见了猫似地缩回去,拉郗涣大谈特谈去了。 躬自厚与含章可贞是一边,辞别爹爹娘娘后,她又嘱咐称意与寄意帮她去瞧一瞧可意是什么情况,才随着郗敦往院中走。时有渺渺小雨,两人走得也慢,她又要提着裙子,自己打伞,生怕泥泞弄脏了她新做的罗裙。 郗敦似乎也有心事,她见大哥哥似乎屡次沉吟,心里是个按耐不住的性子,忍不住问,“大哥哥在想什么?” 左右都是近身的使女仆从,没什么说不得的话。其实她早看出来大哥哥在暮食的时候便有些心神不宁,心里有事,乐意说出来,姊妹间出谋划策是好,若是不愿意说,有人能够这样问一下,也能稍稍慰藉几分。 郗敦虽然为人稳重,到底年轻,迟疑着还是低声说,“今日在席上,三郎说起此次策论,我留神听了一耳。虽然都说他写得不对题,看这几年的风向,反倒是二郎作得边危些。” 虔意不懂,乐意与他争辩一番,将裙子微微提起来,就着篾丝灯照亮石子路,专挑高一些的地方走,“为什么这么说?我觉得二哥哥写得很好啊。那官家开科取士,要的就是陈民瘼、说时弊。二哥哥虽然写得慷慨了些,他是真心实意在说弊病,官家得了这样地章,不该高兴还来不及吗?” 说着就想起二哥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越想越乐,“你就放心吧,不看在他章的份上,也看在菩萨的面上,一甲总该有他响当当的大名。” 郗敦不免也跟着微笑,却徘徊着呼出一口浊气,两相比较下来,他确实没有郗混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得意气,大抵是因为在枢密院做得久了,眉眼慢慢低垂,越发谨言慎行,不复汪洋恣肆。 “时人常不爱听戳肺管子的话。” 郗敦潦草地笑了一下,便随口找了个话题囫囵过去。她不必懂得这一些沉钝的辛苦。是午夜梦回偶尔想起的鲜艳时光,彼时谈天论地,常有不可一世的勇气,也曾为了心中的理想日复一日,心中不灭的火支持着自己走到今日。 可惜身处其中才知道大相径庭,才知道痴人说梦。 可惜飘零四散,在早已陈旧完备的权力与人情架构之中日复一日消弭。 却仍旧执迷不悟,挣不脱、逃不掉、留不住。 官场是人情的官场,盘根错节,歌颂太平。稍微激进的言辞都会挑拨当权者的神智,身居下位往往只能俯首

帖耳,有一万种闭嘴的办法。 所以只好躬自厚,只好慎独。能做一点便做一点,能说一句便说一句。说不了的话,做不得的事,除了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听,余者无能为力。 譬如他那勉强算兄长的崔庆佑。当年在琼林宴上何等倜傥风流,连官家都频频青眼。原本不必外放,在京中大有作为,因为一身的倔脾气,扬言“这个官竟不是人做的,头一件先要学会卑污苟贱!”便被随口安了个罪过,发到淮州治水去了。 又将家中早已归田的老相公翻出来整治,气得老相公急火攻心,撒手人寰。前与崔家定了亲,至此未满三年,也没能完婚。 他眼中显而易见地黯淡下来,转而故作轻松地与她说起可意的事,“你方才打趣四妹妹成日家念叨着谈婚论嫁,殊不知快到跟前的是你自己。等此番放了榜,估计榆林巷的那位唐大娘子家门又要热闹起来。” 说着顿了顿,揶揄着玩笑,“你呢?与其受制于人等不如自占地步,枢密院里的有没有中意的郎君?我帮你说合说合?” 这话闹得一向没脸没皮的虔意很不好意思,垂下脸,甚少见她忸怩的样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哥哥反倒打趣我,问我什么意思。” 郗敦说你少来,“是谁十一二岁就举着《孟子》说食色性也,痛骂那些腐儒?是谁义正言辞地说‘如今一些大儒,偏要说好德不好色,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要孔夫子孟夫子狠狠拿《论语》打他们的屁股?” 他笑着叹了口气,“愿愿,何苦在我面前装老实。” 真害臊,果然是自己家的亲兄弟,一点老底都不给留。虔意深知囫囵敷衍的奥义,三言两语把话题丢给他,“那大哥哥觉得怎么样品格的小郎才中意呢?” 郗敦没想到她会这么狡猾,暗暗感叹这妹妹日后出去只有她算计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来算计她的份。感慨之余颇为欣慰,听见她这样问,反倒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夜风浩荡,掠起水凼里的残波。细褶罗裙如同最单薄的蝶翼,在凉雨中怯怯地张开几分,流光浮于其上,似珠箔飘灯,溶溶自归。 他沉默了半晌,话音裹挟着微不可闻的寥落,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前尘,或是怃然自伤,只听他低声说,“我只盼你未来的郎君是个可堪托付的稳重之人,能与你平平安安过一生。仕宦多风波,久行每颠沛,常难以追觅来去。还是安稳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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