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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疼了呀

唐妙兴的动作生疏又僵硬,言九却仿佛一无所知般心安理得地只管往他身上蹭。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脑袋直接撞在他胸口,就听见他起伏激烈的心跳声,震得耳廓有些麻。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整个人往上提了提,好把头靠在他肩上。 许是她勾得紧的缘故,方才还若隐若现的药气越发清晰起来,药味夹着几分浅淡的甜腻香气萦在唐妙兴鼻尖。好在床笫之事于他而言陌生的紧,嗅不出什么名堂来,只当是女孩儿身上特有的体香,并没有过多纠结。他的心思更多落在那复杂的药味上,几种不同的外用药物混在一起,且又敷的厚,才会如此。他只嗅得出其中一种是莲姨手下的好药。清香冷致,止血消肿之外兼有安神之用。其余的应该也出自唐门,他却也分不清是什么药。 微微垂眼,目光首先就落在她裸露在外的上臂上,果然见着几处细小的伤口散在白皙的皮肤上,尚还微肿着泛着红意,被一层油亮的药膏厚厚覆盖着。 明明只消将她从窗台上抱下来就好,唐妙兴直起身子后却并没有顺势放下她,反而一径走到桌边,将她放在凳子上。他半蹲半跪在言九身前,一手虚扶上她的胳膊。虽然没有碰上,她还是配合地随着他的动作抬起胳膊给他瞧。 杨烈留心,除了零星的伤口,没给她容易叫人瞧见的地方留什么痕迹,自然没什么好避着唐妙兴的。她甚至自觉地并起两边胳膊,扭动着好让他看看清。 唐妙兴看着点点红痕,不觉压着眉毛,眸中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他几次张了张口,又合上。言九握住他的手,手肘曲起压在大腿上,弯腰与他对视着道:“没事啦,师兄。都是小伤,等晚上你再见我的时候就全好了!” 他仍旧没有说话,沉默得他自己都纳罕——又不是没见过人受伤。 生在唐门,又逢乱世,这些年做的生意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泡在血里的?连他自己身上也不少受伤,那纵横着蛰伏在他衣下的道道疤痕也都曾彻骨地疼过,如今不过只是一个个昭示着他曾失过手的记号罢了。 可一想到她那如雪般凝着光亮的肌肤向外沁着血珠的模样,他竟不免有些心惊了。明明她本人如此平静,他却控制不住心底那点喧嚣的担忧,只能由它爬遍四肢百骸,最终凝在眼眸中,幽沉沉的。或许是因为初遇时她倒在山下奄奄一息的样子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后来被绊在龙虎山时他每每记挂起她时脑海里浮现起的她的脸一时是惨白的,一时又是染了血的,他只觉得指尖都泛着凉。为她的生死悬心久了,于唐妙兴而言她就如树枝末梢将落未落的薄雪,说话声音略大些都唯恐她坠在地上融进泥土中去。 何况她也太容易受伤了,昨夜的伤刚好,这会儿就又添了新的。良久,他叹了口气。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去回握她的手,回过神后更是缓缓抽出手,起身到桌子另一侧坐下了。他道:“无论如何,你也该小心一点才是。这才多久,伤几次了?” “也不能只怪我嘛……”言九噘起嘴小声嘟囔着。 “没怪你,小九,我是想说,毕竟身体要紧,虽然都是小伤,可若是……”唐妙兴一脸无奈,唠唠叨叨地解释起来了。 言九本就兴致缺缺,听个开头就能猜到后面的话,打了个哈欠,并不留心去听。她随手将手边放着的东西扯过来抱着,垫在脸下趴在桌上,静静地听了会儿。她一双眼睛是盯着唐妙兴不假,手却不安分,在桌面上东摸西摸,忽然碰上一张纸样的东西,随手就捏住一角拿到眼前去看。却不想手腕突然被握住,趁她没反应过来,唐妙兴已将信纸从她手中抽走,折了几折,仍旧推到桌边去了。 言九只看清是白纸黑字写了满满一页,墨迹尚还未干。本来是信手摸来随便一看,这下却实打实起了好奇心:“有什么是你亲亲好师妹我不能看的?” 唐妙兴笑着摇摇头,解释道:“不好看的。” “好看!师兄的东西都好看!”她一伸手,摊着掌心,颇有几分耍无赖的意思,“给我看看嘛,写的什么呀?” 唐妙兴盯着她掌心的纹路,片刻,将晾在桌边的茶拿起塞进她手里。 “没喝过,给你凉的。” 言九下意识握住茶盏,又丢到桌上,正想说不要,忽听他继续道:“家而已,真的不好看。” 尽管后来的唐门已不怎么提家这一说了,但她自小没少听旺爷提起过。刀尖上舔血的勾当,谁知道哪一次出了山门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凡大小任务生意,门人总是按规矩留家一封,以防万一。 于她而言,莫说是家,连普通的信件都很少见到了。那页薄纸静静待在桌边,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感叹——这么一页纸,能说尽生前死后桩桩件件挂念之事吗? 大抵难得很。 话到嘴边也都停住了,她拿起茶盏呡着茶,温水浸润着她的唇

舌,总算使她乖了几分。 “对不起,师兄。我以后不乱摸你的东西了……” 唐妙兴倒没有责怪之意,只是见她这样乖顺认真,笑着“嗯”了一声,长臂一展,点了点她胳膊下的东西,道:“不过这个就暂且借你枕着吧,不必介怀。” 言九这才去看怀里抱的是什么东西,一看原来是个包袱,再一想起那封家,她颇有些后知后觉道:“你又要出门吗?” 唐妙兴特意叫她来一趟正是为了此事,这时才切入正题,道:“去青城山一趟,日就能回来。只是昨夜约的事恐怕要暂且搁一搁,待我回来再说。” “可是你不是才刚回来,咱门长这怎么比资本家还狠。” “小九,不得在背后编排门长。”虽然不是很明确“资本家”三字背后的意思,他却也没少在山下那帮学生嘴里听到过,知道绝不是好话。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一句,唐妙兴解释道,“门里事多,几位师叔一时走不开,只好我去一趟。不过都是小事,并不棘手,你且安心等我几日,我一定快去快回。” 言九托着脸,叹了口气,故作深沉道:“都忙,忙……忙点好啊……” 只长吁短叹了一秒,她眼睛就又亮起来,搬着凳子挪得离唐妙兴近了许多,凑在他身边提议道:“师兄,你一个人去吗?要不你带我去吧,我还挺喜欢青城山的景的,比咱山上好看。” “张旺和我一起去……” 不等唐妙兴说完,她就两手一拍,自信道:“太好了,张旺师兄看见我一定会高兴的!” 唐妙兴看着她银红的双眸中跃着的光彩,突然问:“小九,你喜欢下山去吗?” 言九点点头:“喜欢啊,山下比山上有意思多了——” 她开始掰着指头细数为数不多的两次下山经历中的所见所闻,路边的小摊小贩,街上的叫卖之声,就连跑跳着撞到她身上的小孩儿都值得拿出来一提。 她没见过那样的街市,看什么都新鲜好玩。 可是唐妙兴看的够多了。 山下无外乎生死二字罢了。尤其是黄河大堤被炸毁后,疫病饥荒并行,流民上万,有的是死人,有的是将死之人。 天地一逆旅,生门——难寻呐。 唐妙兴听着她的话,却好像又没在听。言九晃着他的胳膊,抱怨着道:“师兄,你不听我讲话,你坏!” 抬手轻轻在她头顶拍了拍,唐妙兴缓缓道:“一辈子待在山上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说:“世道艰难,下山不易。” 话说得和缓,言九却还是被其中蕴着的深意压的呼吸一窒。她其实从来都没信过此方境地是真非虚,也就不会去想这个时代背后的血与仇。可是唐妙兴的话把这世界的伤疤揭了一角给她看,那苦难太大太沉太入骨,星星点点都刺人的紧。 觑出她眼中的怔忡之情,唐妙兴忽然生出一丝懊恼。怕她听不懂,可是她真的听懂了也令人心疼,他竟不知自己是何时添了这等左右为难的脾气的。暗自叹了口气,他转而道:“叫你来还有一件事,毕竟你我师从一人,于情于理,我都该送你一件见面礼才是。本来昨日就该给你的……” 他说着起身向一旁走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盒,打开看时,里面是三只素圈的银手镯,通体光滑,无半点花纹装饰,唯有其上闪着的光泽如月光般柔和夺眼。 这般成色,一看便知是足银的镯子。可惜言大小姐过惯了好日子,莫说是纯银,就是拿了金的送到她眼前看着也不稀罕。 但是她喜欢唐妙兴,所以连这三只镯子也够她欢喜一下子了。她把手递到唐妙兴脸前,眼睛亮得像只挖到了宝贝的小狗,仰着脸笑道:“师兄,给我戴上看看!” 唐妙兴按在膝上的手微微动了动,犹豫片刻,还是抐下了心底的冲动,没有依言去做。凝脂般白皙的手离他越来越近,指甲纤长圆润,水滴一般。甲面覆着一层干净的裸色,清透自然,真有冰肌玉骨之感。 他不禁在心底感叹,怎么有人连指尖都泛着光? 言九见他不动,用手肘捅捅他的胳膊,问:“不是给我戴的吗?” 毕竟这会儿日子难过,唐妙兴真要她把这东西压在床底当产业也不是不可能——好歹也是硬通货不是。 好在唐妙兴不是这么想的。 “自然是给你戴的。” “那给我戴啊。”言九心里有几分疑惑,却仍不失理直气壮,简直是在命令他了。 “小九,毕竟……” “戴啦——”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对视一眼,唐妙兴坚持了一下,紧接着便叹了口

气,退让道:“好。” 唐妙兴手掌宽大炽热,一手握着她微泛着凉意的手,一手是冰凉的银镯,二者落在他手中,都显得小巧起来。镯子是闭口的,圈口也小,他买的时候只想着她手腕纤细,此时真要为她戴上时却又犯了难。 她缩起手掌,可将银镯推到指根便滞住了,唐妙兴也是头一遭给女孩儿戴这东西,卡住了便不敢轻易向下推。骨节尖锐,蒙着一层莹白的皮肉,抵着银镯内圈,他有些疑心这骨肉会在他手下被挤碎。小心翼翼地捋动着坚硬的银镯更进一步,他边推边用指腹轻触着被磨过的肌肤,问:“这样疼吗?” 银镯紧箍着她的手,一寸寸碾磨过去。唐妙兴怕她疼,动作固然缓了,痛感却没有减轻,反而变得细碎绵长,伴生了几分灼热感。她蹙着眉点点头,道:“疼。师兄,你稍微轻点,嘶——不是这样戴的……” 鲜少生出焦灼感的唐妙兴好好体验了一把何谓进退两难。见把言九痛的直皱眉,他想干脆不戴罢了,往回褪却又被骨节卡紧,只能硬生生往下继续戴。 “你放松些,我再试试……” 他一边按压着她的骨节,一边将手指送进去勾着银圈下拽,如此磨了半晌,总算见到那银镯滑到她手腕上去,唐妙兴才得松一口气,满身冷汗也终于落了下去。 言九卸了力,手软软地搭在他掌心里,红痕晚霞一般在手背上漫开。唐妙兴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为方才绷得紧,嗓音略有几分喑哑,自责道:“小九,是师兄对不住你……”他合起装着另外两个镯子的木盒,“剩下的就算了,你拿着玩吧。” “不怪你,”她揉着自己的手喘了口气,目光落在他压着木盒的手上,“疼都疼了,接着戴吧——我不怕了!” 话是这么说,催着唐妙兴动手之后她还是被疼得抹泪。 两声清响后,言九擦着眼泪,说:“师兄,以后想送送点戒指项链就得了,ptsd了,哭了真的。” * 张旺见到言九的笑脸出现在自家门前时不好的预感抢先占领高地,他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这丫头——来了——在他准备下山前——完蛋! 被坑了不知道几次,他警觉地连退三步,提高音量以表明自己的决心坚不可摧:“别求我!说什么都没用,我不会带你下山的!我没钱!一分都没有!” 唐妙兴挑了挑眉,有些疑惑道:“这……” 言九笃定地点着头道:“这是张旺师兄太喜欢我了,见到我就心慌,口不择言了。” 唐妙兴看张旺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后者指着自家师哥不可置信道:“不是吧,唐妙兴,你不是吧!她说什么你都信啊!” 唐妙兴面上波澜不惊,淡声提醒道:“叫师兄。” 言九笑够了,跟张旺解释道:“师兄,我是真想跟你们一起去玩,但是妙兴师兄不让——他比你难说话多了耶。” “万幸!”张旺脱口而出,警惕心却没完全放下,“那你来干嘛?” “师兄妹一场,我还不能送送你吗?” “劳您大驾,免了吧。” 言九不满道:“略,就送就送!给你送到青城山我再回来!” “你看妙兴能让你出山门不!” “就出!我出去,他打我我就跳回来,不打我我再跳出去!” “不打你。” “妙兴,该出手时就出手,别手软!” “你怎么不出手?” “张旺师兄虽然没出手,但是没少出钱呢!” “……再说我真抽你啊!大嘴巴不留手地抽啊!” 一路斗嘴到山门口,言九居然真的规规矩矩地跟他二人告别,没死缠烂打着要跟着去。张旺仍不可置信,看了一眼唐妙兴,暗自叹道,到底是师哥有法子制得住她。 不过杨少爷说话好像也管用。 杨少爷厉害,那也没的说。 他正想着,忽听言九问道:“师兄,你回来的时候真的还有萤火虫吗?” 话问得没头没脑的,他还没反应过来,唐妙兴已经答道:“放心,山上这等飞虫最多,想要自然会有。” 张旺不明所以,插了一句,意在给师妹指一条明路:“小九,你要萤火虫,找杨少爷或者五去啊!随便谁带你去不能抓,干嘛非等妙兴师哥回来?” 唐妙兴:“……” “小九,你先回去吧,我跟张旺这就走了。”唐妙兴抓住好师弟的肩膀就拖着沿着山路而下。 “师哥,我自己能走,别拽……哎……” 苍松翠柏蓊郁,山路穿行在树荫之下,蜿蜒

曲折而下。 “妙兴师兄,”言九在身后叫了一声,唐妙兴回头看时见她正挥着手同他道,“我等你回来一起去!”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眼底笑意分明,应道:“好。” * 送别二位师兄,言九又跑到高英才家去看了小梅,陪她玩了会儿才回自己屋去。 门窗仍然紧闭着,犹豫片刻,言九还是推开门。此时天色已慢慢暗了下来,屋内没有点灯,暗沉沉的,本该浓郁的熏香之气也荡然无存。 唔……意料之中。 不必看了,床上指定空无一人。 寒意突然袭上她的后背,一只手从后捏上她的腰,似是没有温度般一片冰凉。言九下意识向前踏了一步,意欲躲开那只手。却不想下一秒仍被他追上来,手臂冰冷有力,蛇一般绞缠在她腰腹之上,越收越紧。 门在身后悄然闭合,一片寂静中唯有她手上的银镯碰撞发出一声脆响。杨烈的声音比金石之声更清冽,切冰碎玉一般,摄人得紧:“躲什么?现在才知道怕,太晚了吧,言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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