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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当阿莱自房中醒来时,已是大年初一。 孔可澄坐在床边,腿上盖着一床灰毛绒小毯子,手中捧一个汤婆子,就这样,静静地守满她一晚上。看她拧紧的眉心,担忧的梦境。她是个好姑娘,不应该再被他的自私折磨。 “对不起,我昨天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孔可澄注视着她,满是怜惜。 阿莱尴尬极了,抿了抿嘴:“没事。” 急火攻心没甚大碍,只是还头昏胸闷,她强撑身子坐起来,“昨天实在太失礼了,我得去向他们道个歉。” “不用道歉,你以后有的是机会作陪。”孔可澄把汤婆子放到床上,拿起双拐要走,“我回去了。” “等一下。”阿莱坐起来,声音变得细若蚊蝇: “你真的很烦我吗?” 孔可澄不语。 她痛苦地说:“是我对不起你。” 孔可澄垂下眼,一只手抓紧了被褥,忽然觉得很难过,他不怪她,他怪的是自己:白长这么大个儿,遇到危险一点用处也没有。话到嘴边,说不出来,怕她更加愧疚和同情他。 阿莱试探地覆上他的手背。 “别这样。”他抗拒。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阿莱能感觉到,孔可澄对她的爱已经消失殆尽,她很快会恢复自由身。只是在走以前,她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补偿,免得将来总惦记。 孔可澄道: “我希望你什么都别做。” “我答应你。” 阿莱无比感伤,但自知问不出结果,只好就此打住。自此以后,体贴入微地照管他,两个人倒是相安无事。孔可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惦记离婚,但阿莱对他的心意是看在眼里的,不知怎的,越看越酸,越看越涩,因他不需要她的可怜。 如此过完寒假,阿莱决定回学校正常上课。 早上七点,阿莱对镜扑了点粉,穿银绸暗绣,倒袖及踝旗袍,外披狐皮毛领短斗篷。立春风,一笑千金笑。过完早,提着牛津包要出门,刚走到院里,便看见罗莎早已穿戴整齐,抱着女儿站在檐下数腊梅。招呼道: “rsa,早!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再睡会儿?” “早啊。”罗莎满眼带笑,看向她,“听伯母说你今天回学校,我想跟你一起去逛逛。不过,看你方不方便吧,要是不方便就改天。” 阿莱走去,用涂了肉粉蔻丹的指尖一戳爱丽莎红彤彤的小脸蛋,随即皱起鼻子凑过去,爱丽莎亲昵地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她说: “没什么不方便,我们走吧。”阿莱接过孩子,在手上掂了掂,“带着她么?” “对,我保证她不会打扰你工作。” 罗莎提着她的包,三个人一起坐到车里。阿莱和她们坐后排,忍不住一直在玩爱丽莎的手。 “正好,今天课后有一场讨论会,参加的全是女教师、女学生和女校工,我们带着女儿去听。要是你愿意,可以给大家讲讲你在香港的求学经历。” 罗莎对这一类活动向来是跃跃欲试,但因宋家的缘故,要真正参与时,总感到为难。她问:“这合适吗?” “这场讨论是不记名形式,大家会看见你听见你,但没人关注你的名字和身份,讨论内容无关战争、党派和时事,只关乎女性本身。我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 “原来如此。就像前些天你在房和那些学生一样么?” “差不多。”阿莱深叹一口气,“其实,她们来家里是想让我回学校讲述那件事。” 罗莎感到十分诧异,不禁压低声音:“那你是怎么想的?” 阿莱明白,事情起于政党之争,但自出院后,学校的师生一直鼓励她讲出真相,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遭遇,以此扩大此恶劣事件的影响,联合各大高校反对暴力活动。只是出院后,成天见孔可澄郁郁寡欢,她的心态也跟着变了。 “我很矛盾。”阿莱看着罗莎,因信任她,说出心里的考量:“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的身份是公开的,但我却第一个受到袭击,这只能说明,我的身份无法再保护我。现在北平恐怖活动和政治迫害频发,既然我已经被盯上了,学界为什么还要我站出去?他们这是借题发挥,利用我和可澄的遭遇激起民愤,鼓动游行,以达成他们的政治目的。我从未想过,学生老师,其实是他们手里的刀。因此,我对这一切产生了怀疑。” 罗莎眸中闪过一抹光芒,随即按耐下去,思忖片刻,问道:“你觉得不值?” “不是不值,是不肯定。”阿莱更加直白地问:“你愿意做别人的刀?” <

r> 罗莎飞快地看她一眼,便神色复杂地沉默下去。 阿莱又叹一气:“我现在不会退缩。” 罗莎只望着她。 阿莱说:“我没有参与任何政治活动,大多数时候只是读会,讨论的是我里的内容,并不违法。在这个特殊时期,我很迫切地想要更有名,因为我总觉得,只有将个人生活透明于社会,才能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尽可能地争取到公平公正的待遇。” 罗莎听着,目光渐渐充盈起力量。第一次对阿莱表示反对: “阿莱,你的想法是否太过理想化?不可否认,在民众监管下当局也许在某些事情上能够给你超常规的待遇,但你别忘记,这不是我们的政府,因此我们的人民对它进行监管,并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我知道你的意思。公众生活并不是万能的防护罩,相反,它会为我带来更大的风险,但是作为中国人,我应该这么做,我想为我们的明天出一份力。” “哪怕有那么多不确定,你还是选择反抗?” “我们必须要反抗!” “不用说,我心里全明白。” 爱丽莎看着妈妈和婶婶,奶声奶气地说:“反抗——” 气氛因此得到缓解。 拐角过后,汽车驶过校门,晨光忽然变得更明更亮,辉煌地笼罩整座校园,学生们成群,朝气蓬勃地说笑。下了车,罗莎抱着孩子环顾四周,对阿莱朗朗地笑: “真羡慕你,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学习。” “少来啦,听说港大校园风景也很好。” “是好,”罗莎满腔苦涩,叹息道:“不过香港在英国人治下,华人总归是受歧视的。” 忽地想起自己的求学经历,阿莱笑不出了,单是说:“相信我,‘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我们正在做这样的事,很伟大。我们的下一代和再下一代,绝不会经历如今的困境。”其实志气未定,不知道该怎样奉献自己。 罗莎十分动容,看向阿莱时眼里含着泪水。沿路直走,经过一栋陈旧的白色小楼,楼门上“经济”二字,她回过头来。 “你知道么,宋潜和可澄是校友。” “没听说过。”阿莱噙起笑意,“他是中系的?” “猜错啦!他是经济系顾教授的弟子,看不出来吧?” “确实看不出来。” 阿莱没想到宋潜会是厉少愚的同门,他们同在上海,总是会通信的,难道自己这些年的消息,都无意地通过他,传到了厉少愚耳朵里?心跳漏了一拍,她问: “他们在上海的同门不少吧?” “不少。你不知道么,孔行长的得力干将就是他师弟,不过去年犯了事,失踪了。”罗莎假作不知。阿莱听得心惊。 “犯的什么事?”阿莱问。 “杀人。” 阿莱像被阳光晃着了,眯起眼。她在掩饰不安。接过话: “杀谁了?” “日本人。” “有通告吗?” “没有。” “那你凭什么说是他?”有点急了。 罗莎讪讪道:“不是他,他失踪什么?你看你,急什么?他又没被抓。” “我急了吗?” “急了。” “没有吧。” 罗莎忍不住,道出实情:“不逗你了,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在离开上海以前,我还和他吃过饭呢。”又补充:“我一直惦记着他说的话,不然除夕我不会问你那个问题。” “他说什么话了?” “嗳,不告诉你。” “求你了,告诉我吧!”阿莱立刻抱过孩子,“你俩藏得可真好。” 罗莎很唏嘘:“隔墙有耳,今天这些话可不敢在你们家里说。” “哦,是怕有人传闲话。” 爱丽莎看着阿莱:“你有一个男朋友。” 阿莱没当回事。 得闻故人,但说的都是遥远的传闻,真真假假,好在故事的主角是他。阿莱听得认真,半个字也没有错过,但到底,那些岁月她没能参与进去。未来还有机会吗? 为安置罗莎母女,阿莱先去了办公室,在收拾规整的办公桌上,放有一束百合花,以金草点缀,白色细闪粗呢包裹,系白丝缎蝴蝶结。青翠欲滴,素净典雅。 罗莎把女儿放在沙发椅上,目光不免在桌面流连,果真寻到一张卡片。阿莱拿过卡片,满眼陌生——字迹从未见过。这会是谁

送的? 罗莎凑过去看:“咦,是拉丁呢。” “什么意思?” “妹妹,祝你健康——幸福——自由——” 胸口忽然涌上一股酸涩,她知道,花是厉少愚送的,他一定就在附近! 温情脉脉的祝福,令她的一双凤目蓄满眼泪。 “阿莱,你怎么了?”罗莎福至心灵地问:“是厉送的吗?” 她急忙跑到露台,用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周遭搜寻。 罗莎追出去,满眼,除了学生,还是学生,不知道如何劝慰,只好静候着阿莱。 思潮激荡的阿莱,恨不能跑到学校广播室,把厉少愚给喊出来,等他站到面前,再咬他,打他,挠他,一次发泄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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