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袅袅,茶香氤氲,这客栈里的茶算不得什么好茶,沏茶的人心思也并不在这上。 崔湜在裴倾对面坐下,有些不自然地搓了搓手。 他自然是认识这位裴大人的,春闱应试时这位裴大人曾到过现场。 未及弱冠便中榜眼,不到十年已位同首辅权柄在握,这样光鲜的履历,任何一个寒门学子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那日他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但觉对方渊渟岳峙,绝非等闲之辈,从未想过还能有这般与之面对面的机会。 “崔公子出身青州?”裴倾先开了口。 崔湜点头:“学生是青州甘城人。” 裴倾笑笑:“只是随意问问,你不必紧张。” 可他虽这么说,那位崔公子紧绷的身体不见有一分舒缓。 崔湜又搓了搓手指,不知不觉间,指尖已是冰凉一片。 “前两年青州常有旱情传来,不知如今怎样了?” 裴倾似是随口一问,崔湜却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 “青州近两年确实少雨,州里大多地方收成也并不好。好在朝廷拨了银两赈灾,前岁还免过一次税,百姓们倒也可以勉强生活,不至于流离失所。” 回答尚有些稚嫩,但看起来并未说谎。 只是裴倾面带笑意,目光却渐冷:“既是我来问,崔公子应该能想到,朝中想听的不是这样的话。” 崔湜微惊,裴倾在这,那他话里的“朝中”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心跳如擂鼓,实未想到自己一个二甲的进士出身,也能引得圣上的注意。 那年轻人抿了抿唇,方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话虽如此,但甘城一带,尤其是山田之中,情况不容乐观。” 裴倾微微皱眉:“具体些呢?” 崔湜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自己今天做出这个选择,会对自己那难卜的仕途造成怎样的影响,但今日裴大人亲自前来,又是这般开口,让他觉得他若不如此,将对不起将他养至成人的甘城。 甘城不比苏扬富庶之地,多年都未必出几个能与当朝首辅说得上话的人。 他临行上京前,县令亲自相送,是对他,对崔家寄予厚望。 大伯曾告诫他朝堂险恶,让他到了京城一定多多留心,他四处小心经营,结交同年,为的不就是实现儿时的抱负,有朝一日也能让家乡父老沾光一二? 如今一条捷径已在他面前摆着了,既是裴大人这样的人,如何不能赌一把? 于是裴倾便听得崔湜开口:“甘城地势颇高,又多山地,本就不似江南有良田万顷,近几年雨少,百姓们想尽了法子,也只能保住六成收成。虽然朝廷已有减免,但人总要吃饭,这六成收成,不过勉强维持生存。已有不少人因为过不下去,离开甘城另觅出路。” “不只如此,还有……” 他忽然顿了一下,裴倾明显地感觉出了什么,视线落在他身上:“还有什么?” 崔湜微微皱眉:“底层百姓已不易,却还有豪绅富农,仗着京城去路遥远,大行盘剥之事。他们收买的田地,已较之先帝时多了不知道多少。只可惜,学生除却上京赶考,无能为力。” 他目光暗淡些许,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裴倾面色稍变,只是才不过一瞬,便又是那副沉稳神情。 崔湜有中二甲的本事,自然也并非庸碌之辈,话说至此,他猜也能猜到,今日这位裴大人来此,大抵与青州的什么事有关。 于是他忽然起了身,朝裴倾深深揖礼:“裴大人,学生不忍见家乡父老忍饥挨饿,斗胆请裴大人能看青州一眼,哪怕只多一成口粮,青州也可少许多因干旱而死的百姓。” 他声音恳切,此时倒与方才初见面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裴倾起身,扶着他的胳膊,令他直起身来。 “你是聪明人,想来也能猜到裴某今日来此的用意。” 崔湜目光灼灼:“裴大人清正,青州百姓日后定会感激。” 裴倾笑笑:“倒不必如此着急给我添上什么功绩。崔公子,这世间的道有两种,一种是光明坦途,一路畅通无阻,但大多只能做锦上添花之事;一种却是暗夜行舟,道不好走,还要提防明枪暗箭,可却有机会做出雪中送炭之事。裴某来此,就是想问你,你的道是什么?” 崔湜微微顿住,好像思考了一下才明白裴倾话里的意思。 可他从未想过什么道不道的问题,他读圣贤,考科举入仕,是因为这是他唯一实现抱负的途径。只有考中,他才能入朝为官,才能如大伯所说做些对大梁有用
的事。 至于光明坦途还是暗夜行舟…… 崔湜想着想着,好像忽然间被人拨动了脑海里的某一跟弦:“裴大人是在给学生自己选择的机会吗?” “朝中知道青州之事,但青州路远,当地豪绅富户盘根错节,想要从根本解决,非一日之功。圣上看重的,便是你的出身。” “我?”崔湜有些惊讶。 他从小在青州长大,自然比任何人都了解那些富户的嘴脸。 可他崔氏并非甘城大族,崔家在京中也再无为官之人,他又能做什么? “是你。是想留在上京繁华之所,还是回到故土赌上日后可能数十年光阴,都由你来选择。” 裴倾的声音好像忽然有了一种涤荡人心的力量,崔湜如闻洪钟,胸海内翻腾起滔天巨浪。 他从不知晓,他的一辈子,还有另一种可能。 “崔公子考虑好了,只管来乌衣巷裴府找我,三日内,裴某等着崔公子的消息。” 裴倾深深看了那仍在思索的崔湜一眼,而后转身往屋外走去。 只是,在他一只脚将要迈出那屋门时,忽听到身后传来崔湜的声音。 “裴大人,不用再想了!” 赤子之心,犹在眼前。 崔湜的目光突然变得坚定:“崔湜愿返青州!” 青云客栈外,裴倾登上那辆乌青顶马车。 裴礼斟了一盏新茶,茶香瞬时便溢满了整个车内。 “公子,咱们这么骗那位崔公子真的好吗?” 方才公子与崔湜的对话他可是全程听在耳中,越听越是惊讶,实在想不到这种事还能有这样的处理办法。 那崔湜分明就是因为与沈家三小姐扯上了关系,才被倒霉地发配出去,这会倒成了他自己要去了。 旁人若是刚刚考中就被发配出京,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方才那崔湜的模样,瞧着像给他封侯拜相了似的。 恐怖如斯…… 裴倾缓缓放下茶盏,闭目小憩:“我何时骗他了?” 裴礼讶异:“可……”他想说大长公主身边那朱荷姑姑来时,也不是这么说的呀。 可话到嘴边,他自己忽又反应过来了:“公子的意思是,当真的?” 裴倾淡笑:“我何曾说过假话?” 裴礼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有点跟不上了。 圣上打发崔湜出京是因不想看他与沈三小姐你侬我侬,大长公主出面是想维护皇家的体面,公子原本是要做个说客的,现在却成了……提拔崔湜的恩人? 裴礼的两道眉毛拧在一处,他自然知道公子是有本事的,可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让一个新科士子“感恩戴德”,这好像已经不光是“有本事”了。 “就是可惜了沈二小姐……”他嘀咕了这么一句。 圣上不知道沈明晏忙碌一场是为了沈家的二小姐,但他们有自己的眼线,当然是清楚的。 原本这沈二小姐可以留在京城,过富贵日子,如今若沈家不毁诺,她就要嫁到青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裴倾听见了他的嘀咕,闭着眼睛似有若无地说了一句:“留在上京当真就是什么好事吗?” 有人拼命想离开,却离开不得;有人不过是机缘巧合,便走得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