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继业离开了,他为武将,行事干净磊落,自养心殿走出时,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沈明嫣望着殿门方向,其实站在她的位置,根本已瞧不见三叔的身影,可她只是呆呆立着,久久不愿回头。 她说不清这一次三叔的离开,到底是因为沈功成,还是因为她。 “嫣儿,若你有话,尽可以说与朕听。” 祁珩的声音传了过来。沈明嫣回转目光,看向那帝王的方向。 沈功成眼中忽然露出希冀的神色,这女儿未必知晓事情全貌,但那不重要,只要她愿开口求情,以圣上对她的喜爱,必然会饶过沈家。 “启禀圣上,臣女无话。” 只是沈明嫣的下一句话,却犹如给沈功成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祁珩轻挑了一下眉,没说什么,却是看了裴倾一眼。只是裴倾淡然而立,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方才这位帝王和那沈三小姐之间的对话。 “李况回来了吗?” 祁珩重又开口,已好似方才那话没有问过一般。 张公公朝门口的小太监看了一眼,那小太监翻身出去,不一时便已回来:“启禀圣上,李大人到了。” 他话音方落,便觉这屋内带入一股夜间的凉意来。 李况从外入内,身后跟着两个明镜司的侍卫,手中压着一个已遍体鳞伤的人,那人正是前段时间还备受追捧的市易司司长赵之运。 “微臣李况,见过圣上。”李况行礼,似乎根本没瞧见这满殿中跪着的人。 那些人大多是臣,平素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看到赵之运被架上来,一个个都面如菜色,深深低下头去,生怕下一个变成这样的就是自己。 “赵之运,你很好,没有骗朕,按你所说,明镜司已找到了户部丢失的卷册。如今你昔日的同僚都在此处,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祁珩看向被扔在地上的赵之运,他面带笑意说出这一席话来,却听着让人脊背发寒。 只是赵之运早已是出气容易进气难,又哪还能回答得了帝王的问话?等了片刻,自然无一声应答,祁珩便道:“看来你是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让明镜司来替你说吧。” 李况垂眸看了那曾经的市易司司长一眼,将带来的一份案卷展开:“上京桃花酒作假、市易司卷册丢失、商贾闹事三案并查,如今已查明情况。市易司司长赵之运为一己之私,暗中阻拦新政,勾结玉福庄大肆购买桃花酒并改换为玉酿春高价出售。 “同时,又暗中派人在金州商人中闹事,引百姓攻击市易司、贬低新政,又经查,赵之运为官期间,搜刮民财、中饱私囊、阳奉阴违,屡悖大梁律例。如今三案证据确凿,请圣上定夺。” 商和玉果然如承诺的那样,抛出了玉福庄,只是出乎沈明嫣意料的是,连祁珩都只查到了赵之运这一层。 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镇国公还有本事连他的好女婿也保下来吗? 祁珩抖着手中的案卷:“五千两,这银子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啊。诸位都在,也听到方才李况所言,不知各位认为这件事朕应该怎么判呢?” 那帝王将手中案卷掷在地上,引得屋内众人具是心头一跳。 谁敢说什么? 把他们留在这,不就是因为查出他们和此次出事的赵之运有关吗?跪在这里的诸位,哪个没在这次市易司的事情里推波助澜,手里又怎可能干净? 养心殿内静了下来,外头漆黑一片,殿中却亮如白昼。烛火摇了摇,发出轻微的噼啪响声。 只是在这样的宫殿中,那般响声太过细小,一瞬便被人忽视过去。 “诸位爱卿都不说话,朕也很难办。” 祁珩又开口了,可他越是说,那些大臣就越是垂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喘。 于是祁珩看向沈明嫣,又道:“不如嫣儿先说。你来找朕,想必是有什么事。你如今是尚宫局的典记了,这里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人敢拦着。” 尚宫局典记?沈功成心中一个激灵。那可是女官,他担心了一日,原来圣上还给嫣儿了封了女官。 既如此,他沈家岂不是可以逢凶化吉?有这般圣宠,还愁什么? 沈明嫣来,确实是有话要说的。 她敛衽行礼,郑重开口:“臣女沈明嫣,恳请圣上彻查市易司一事,还家兄沈明晏、表妹姜筠公道。” 沈功成还在兴奋柳暗花明,转眼就听见沈明嫣只提了两个名字。 他登时都觉得有些跪不住了,沈明晏说了,连个姜筠都说了,怎么自己亲爹提都不提? “没了
?”祁珩微微挑眉,似有些意外。 沈明嫣却没有丝毫犹豫:“没了。” “嫣儿,可得想好了,当真没了?” 沈府十余载,犹似昨日。沈明嫣脑海中,是沈功成和小郑氏一家的其乐融融,是她的亲爹对亲娘的漠然无视,是大伯母前些日提起的,她母亲身故另有意外。 虽不明白这位帝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她仅有的机会,从没有想过浪费在沈功成的身上。 “启禀圣上,家兄和表妹一个清廉为官,一个专心经营,从无违背大梁律之处。臣女僭越,不愿令他们蒙受冤屈,可幸大长公主殿下怜爱,让臣女有机会站在这里,臣女恳请圣上明察!” 祁珩看着她,脸上一点点漾起笑意。 沈明嫣啊,终于有了一点他梦里的样子。就算知道她在沈家过得并不好,但当真确认她不再为沈功成说一句话时,祁珩还是为她而高兴。 那样的人,不配当沈明嫣的爹,他只愿与沈明嫣共登章台,至于沈家,他们对沈明嫣好,他才会对他们好。 既然他们如此没有眼色,甚至屡屡派那个四小姐来他面前丢人现眼,如今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谁让就连那沈功成背后的人,都宁愿舍了他呢? “沈大人,这可不是朕不给你面子啊。”祁珩站起身,走到跪在最前面的沈功成面前。 “圣上,微臣是冤枉的,微臣是冤枉的,还请圣上看在小女的面子上,还微臣……”沈功成终于完全慌了,他忽然磕起头来,似是感受到死亡。 “圣上,臣女既为典记,便是内宫女官,自当遵大梁律,典正法度,还请圣上秉公处置,还沈明晏与姜筠公道!” 沈明嫣忽然开口,打断了沈功成求饶的话。她紧紧攥着袖中的手,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 至此时,她终于明白了那道圣旨为什么今日送到,也终于明白了祁珩暗示她来此的原因。 沈继业孤守边关自然远远不够,祁珩要的是他的新政可以一点一点撵开大梁的土推行下去,镇国公府一派的旧臣是绊脚石,沈家便是让这块顽石分崩离析的第一个缺口。 沈功成愣住了,他僵硬地转过头,仰起视线,看着身旁不远的女儿。 他从没有这样看过这个赵氏留下的女儿。 原来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原来她竟能立于高山,俯视他这个亲爹。 “沈明嫣,我是你亲生父亲!”他突然疯了一样要扑到沈明嫣身上。 只是他的胳膊才一伸出去,立时便有一只脚正正踹在他身上。 “沈大人,这里可是养心殿。”祁珩那一脚用足了力气,沈功成摔倒在地,惊骇地看着面前年轻的帝王。 “嫣儿说得不错,朕是应该还无辜之人公道,只是这案子实该了了。沈大人,朕没记错的话,这赵之运可是沈大人保举的呀。” 沈功成爬起身子,又跪伏在地:“圣上,这都是钱尚让臣那么说的,是钱尚推荐的人选啊!” “圣上明鉴,老臣从未推荐过什么人选!”钱存打从进了养心殿就准备好了,岂会那么容易让沈功成攀扯上? 祁珩冷笑一声:“宋思白,告诉他,他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宋思白闻言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案卷:“吏部侍郎沈功成,伙同赵之运借市易司之名盘剥商贾。任职吏部侍郎期间,卖官鬻爵,屡受贿赂……” 接下来便是某年某月某日,收某人财务多少。甚至其中还有雇佣匪徒绑架自己的女儿沈明嫣! 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显然是做足了准备,连小郑氏做下的那些肮脏事,一共算在了这位吏部侍郎身上。 宋思白本对沈明嫣颇有微词,但因上次跟商队去平州,又有如今沈家这烂摊子事,他竟都有些同情起这位沈三小姐了。 直到罪证通读,连同被沈功成扯出来的人,这一屋子里,足有八人卷入其中。 众人面如死灰,他们从没想过,原来他们的一言一行,早已被帝王知晓。 那年轻帝王,终于露出他的獠牙,第一口,就将这些自以为是的老臣咬了个措手不及。 “沈爱卿,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都念完了,祁珩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来。 沈功成唇瓣颤抖,刚想求饶,却立时被祁珩打断:“不用说了,朕都想好了,给沈爱卿想了个好去处。沈爱卿放心,你女儿朕特准她留在京城,必定替你好好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