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他分明就侧着身子蹲坐在马车后沿,头扭过去看后面,一句话也不想跟张功铭说。
穆阿流不喜欢看张功铭那副吊样子,从小就不喜欢。
而张功铭则坐在马车前沿,面朝前方,坐在张老爷特地准备的凳子上——那条凳子上面甚至还铺了一层毛毯。
与穆阿流身上穿的那身崭新的粗麻衣裳有所不同,张功铭穿的衣服虽说也是崭新的,不过却是崭新的锦绣华服。
一身的锦绣华服,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是崭新的官靴,靴子底边还绣了一圈彩章,在清晨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让人没法忽视。
不光靴子,而且张功铭的衣服在领边上也绣了一圈彩章,一上一下地亮闪闪,让人不管是抬头还是低头都没法看不见。
甚至连头上的发簪都是镶金的,黄灿灿的,惹人注目。
穆阿流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穿得这么人模狗样,也不怕被土匪拦路抢劫?
但转念一想,张功铭毕竟是在落桑学院学过三年修仙的,要是真遇见土匪了,还真不知道是谁抢劫谁。
又想到,自己此番进城,不知道顺不顺利。
希望能学到点真东西,到时候自己也整出个百佳弟子的身份,然后荣归故里,然后到张老爷家门口狠狠地耀武扬威......
不晓得到时候张老爷会不会反过来给自己家送腊肉?
一想到那从不正眼看穆家的张老爷,有朝一日也有可能会提着礼品到自己家门口送礼祝贺阿谀奉承,穆阿流心里就美滋滋乐的不得了,甚至还不小心笑出声来。
穆阿流一时小有慌张,赶紧把头埋进行李里面......
但其实他完全是多此一举,那张功铭根本就不关心他在笑什么,更懒得花时间去嘲讽他。
此时此刻,张公子正在潇洒地打开折扇,悠闲地一边扇风一边和前面赶车的马夫说话。
那马夫是一个姓王的老汉,也是张老爷家的仆人,所以对着张公子都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
一主一仆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穆阿流坐在后沿,略微感到有些尴尬。
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车上其余两人根本不关心他在笑什么,反倒让穆阿流心里放松下来了。
马车渐行渐远,已经出了凉风崖。
凉风崖是溪柳村与外界的枢纽,出了凉风崖,就是外面的世界了。
十五年来,穆阿流从来没有出过凉风崖。
他只能在放牛的时候远远地、眼巴巴地看着一些人背着行李,满面春光、神采奕奕地从凉风崖出去;然后,再远远地、眼巴巴地看着一些人提着大包小包,吆五喝六、趾高气扬地从崖口回来。
今天,终于也轮到他走出去了。
“豁!”
张功铭一声惊叹,敲碎了穆阿流的遐想。
他把头扭了过来,顺着张功铭的视线,看到了前方的风景。
时值暮春三月,草长莺飞,风光无限。
路旁的河流如一条碧带蜿蜒向前,不知赴往何处。
顺着河流望过去,一座接着一座的青山交相耸立,也不知在何处终结。
张功铭大叹一声,合上折扇,站立起来,双臂张开,居然一时豪迈起来,踩着兴头登时赋诗一首——
“峰峦如聚壑如兜,九江春水入陈侯。他日若展凌云志,万丈青山不回头。”
张功铭念得极其豪迈,念完之后甚至还狂笑了几声,可惜狂笑之后毫无反响,鸦雀无声。
过了好久,才有一只麻雀从枝头掠起,飞往河对岸,依稀还在天空中拉了一坨鸟屎。
然后,那赶马车的王老汉才嘿嘿地笑起来,笑声里有七分谄媚,却无半点领会。
张功铭感到有些寂寞,情不自禁就想起那些年和城里人一起修仙的日子。
“好诗!”
穆阿流轻声地评价。
张功铭一脸诧异地往回看,不屑地说:“你这号人也懂什么叫好诗?”
他确实不应该懂,穆阿流从来没上过学,而且从来也没有资格上学,他的地位跟赶车的王老汉没什么区别。
甚至王老汉倚靠着张老爷的门面,其实是比穆家要高出一头的。
张功铭念完诗之后,连王老汉也只能嘿嘿地谄笑,他穆阿流居然有资格品头论足?
穆阿流还是侧着身子,不看张功铭,回答道:“俺听到过村里教滴念过诗,俺觉得你念得也蛮好滴,蛮带劲滴!”
张功铭听完之后更乐了,大笑着说道:“哈哈哈,你小子!哦,对了,我想起来了......”
张功铭是在外面生活过的人,说起话来是一口流利的官话,一听就像是个体面的城里人。
而穆阿流说的却是一口正宗的方言,怎么听都是个土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