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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

宫墙之外,红墙之内。宝月楼内原先盛开的沙枣花大多早早枯死,只有几盆结出了红色的圆果子。寒香见伸手抚摸着沙枣,神色说不出的思念流连。 “想家了?”皇帝从屋外走进来,正看到这一幕,话没说完见到寒香见穿着自己早前赐给她的紫色衫子,心中一荡,走上前笑道:“朕还是第一次见你穿这衣服,紫色衬你,清极生艳。” “这衣服很漂亮。” 寒香见极浅极浅地一个微笑,仍让皇帝高兴。他不在意寒香见颇为寡言,走近了牵起她的手说道: “南疆太远,江南却易去,来年朕巡游江南,多陪你在水乡里转一转。” “好啊。”寒香见来了兴致,有些向往地说道:“臣妾前日还与恭妃姐姐说起,难得咱们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竟然有缘相识。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同游。” “不过是中秋家宴才相识,你与恭妃竟然一见如故吗?”皇帝眼睛里透出审视,笑容不减,将寒香见拉进怀里。 “臣妾与恭妃姐姐很聊得来。” 寒香见顺势靠在皇帝胸膛,主动伸手拉住皇帝的手,长长的睫毛遮掩让皇帝看不见她的眼神,只看到她绯红的脸颊,可爱至极,与平时傲若冰霜的模样几乎割裂。 皇上痴迷至极地摸了摸她的脸,到底没把疑心完全展露出来。他心思转了转,交代寒香见晚上等他来,便借处理政务离开。 寒香见在他走后,神色陡然变冷,那双清泠泠的眼睛如钢刀般,恨不得直接插在皇帝的背上。她默不作声,走回到那盆沙枣边上,伸手摘下一颗放在嘴里。苦涩难言,浑不似在故乡所长出的果子可口。 “我怎能不与她聊得来?” 寒香见又摘下一颗果子,手指使劲,无意识地将它碾到土里,眼圈慢慢地红起来。中秋夜宴上,恭妃特意与自己结识,隔日便借庆贺新贵的名头送来一个盒子。 那是京郊的地图,标明了里数及以各种交通方式抵京的速度,背面是几种可使人窒息而不留伤痕的刑法。 恭妃只说那是她的猜测,并无实证,可在寒香见眼里,这就是铁证,无可自欺的铁证。 “香见公主,你千万不能那么急的杀了他。你我各有亲族在他手里,欲图大事须得忍耐,纵使如身堕地狱,也不可有一丝急切。” 恭妃丝毫不怀疑寒香见会不会与自己站在一起,她甚至对自己也不悲悯,只平平静静地描述着她的计划: “若不是我那傻姐姐草草动手,我也过不了这五年干干净净的日子。香见公主,天下总得有个皇帝,须是一个心系各族的帝王。” 寒香见想反对,下意识说道:“我寒部本来自由自在,纵使反出去又如何。” “无论是哪一个皇帝在,大清正在极盛之时,南疆与北国,哪一个又阻拦得了八旗的铁骑?何况只消断了往来商路,或者坚壁清野,以南疆的民力可以耗多久?” 一种面对雪崩时,求天不应,叫地无门的感觉将寒香见完全包裹着,也许寒企被闷死之时也是这种感觉。 她悚然而惊,后背濡湿,种种想法如天山的融水倾泻而下,每一种的复仇却都只能冲毁南疆的百姓,而不是毁灭仇敌。 寒香见想起那时恭妃的眼神,恍若见到了凌汛未起时平静的冰面,稍有春意回转,便会立刻突出锋利的冰棱将一切冲垮。 至于站在冰上的人,她或许已经不在乎会不会沉没了。 眨眼秋天一晃而过,今年紫禁城漫长的冬季,比往年没那么难熬。嫔妃们都已经知道了要下江南的事情,高位的想着带什么首饰妆奁,低位的想着晋一晋位分,凭恩宠也得春日一游。 “臣妾看,诸位妹妹哪里是争宠,都是争着江南春色呢” 如懿看着走远的众位嫔妃,笑的无奈,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卫嬿婉说道: “不然本宫向皇上为你请来协理六宫之权,成日处理这些年算吃醋的事情,本宫也累得很。” “皇后娘娘~统御后宫有方,臣妾等无不心悦臣服,要这协理之权岂不是折煞臣妾。”卫嬿婉拖长了声音,摆明了无赖。 “你啊,少说些风凉话。”海兰温温柔柔地横了卫嬿婉一眼,三人坐下说话。 “舒妃不通俗物,颖妃呢,皇上许她骑马射猎,恨不得日日泡在百骏园里,咱们便再把行程对一对,江南等着迎接圣驾的章程,这事儿拖不得。” 如懿照例派了任务,卫嬿婉和海兰对视一眼,也推脱不得。 这些事情原该由内务府拟定,后宫监督便是,只是她二人在内务府都有关系,如懿如此做法,是为了若有纰漏,不至于完全连累两人。 卫嬿婉心里

感叹如懿活的太过劳累,但也颇心安理得,总归自己活也没少干。这般懒懒散散地应付着,到了皇子放学的时间,便起身告退。 海兰看着她离开,自己并不走。永琪已经分府出去了,她没有小儿需要照料,整日便和如懿窝在一起。 “卫氏和珂里叶特都算忠心,这次的安排没什么问题。” 如懿舒了一口气,她现在就怕这种平衡被打破,那些属意从龙之人,立刻会把水潭搅混。 “炩贵妃十分聪明,早早儿将佐禄之流送到了北边。”海兰想着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侄儿,嫌恶地继续说道:“她的法子不错,姐姐,听闻凌大人年末要去广州赴任。” “你想把扎齐送过去?” “正是,不要凌大人帮衬提拔,只要让他不能离开广州便可。京里的亲族都对他厌得很,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再任由他胡闹下去。” “不知凌大人的看法,我与他修一封问问。” 如懿见海兰笑的可爱,也觉得欢喜。她是不会觉得海兰心狠,以扎齐的本性迟早要捅出篓子,把他远远地丢到南边,说不定还能平安康健。只是少不得要给凌云彻添麻烦了。 车马往来,速度缓慢,等海兰把扎齐半骗半哄弄往广州的时候,她与如懿已经在御船之上,随水波往江南而去。 宫妃们游兴十足,皇帝却不太满意。进忠和卫嬿婉把局布下之后,便把暖情之物撤下。皇帝本已人到中年,又暗疾未愈,兼之对寒香见的激情兴味已经消退,失了迷情香的效用之后,渐渐地也不再十分专注于一个女子。 “承平竟然胆子如此之大?” 卫嬿婉身为贵妃,独占一艘小船,与进忠相见方便许多。 “他冒尖太快,又心术不正,师父那样的老好人既然无心提点他,我与进保又怎么会多话。何况地方上有诸多名目掩饰,承平胆子自然大。皇上呢,这次把三位阿哥都留在京中,以此回避储位之争。这既然不必在孩子面前端着,还不怎么放纵怎么来?” 进忠看卫嬿婉明显不信的表情,勾唇一笑道: “自然,这上下勾结的口子是我让出去的。不然凭他又怎么巴得上外头的路子。” “那起子人贪得很,你得警醒些,别出了岔子。” 进忠面色沉下来,偏过头冷笑,想说些什么,终究也没吐出话来,使得笑容只勾勒出几分颓唐。 卫嬿婉知道他心结,也怕以他这阴鸷的性子,真逼急了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忙拉过他的手,笑道: “船过会儿便靠岸了,咱们去走走。” 进忠动了一下眼珠子,塑像一样不言语。卫嬿婉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等他去握 “便如人家寻常夫妻一样嘛。” 进忠牵起她的手,掌心一磨,与卫嬿婉十指交扣,抬起眼睛看她。两两相望,都忍不住有些傻的笑了起来。 离了御船的空气里,也有蒙蒙的湿意。耳边小贩行人往来言语,落在耳朵里似懂非懂。地面并不怎么干净,泥水与半干的灰尘下露出青石板的原貌,被码头来往的客商工人踏的不成样子。 “亏了你带着伞,这天怕是要下雨。” 卫嬿婉望了一眼堆积的雨云。她梳着最简单的发誓,一根银钗便固定住了所有的青丝。脸上未施脂粉,纵精心保养之下,年近三十不免有些疲态。 进忠全没留意到这些,正觉得卫嬿婉这样简省的打扮更显清丽,听得她这句话,一时会错了意,把伞倏地撑开。 “还没下雨呢。”卫嬿婉从没见过他这般傻蒙蒙的,歪着头冲他笑。 “不知怎么,我也好笑。”进忠低头,突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看她看的出神。收伞的空档,云随风而散,露出一抹阳光照在面上。 “这还是第一次,跟你一起在日头下并排走。” 卫嬿婉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借着袍袖宽大,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小姑娘似的晃晃他的手臂。 进忠原也只是感慨,被那温软的手牵着,忘记了心里千万种思绪,漫无目的地跟着卫嬿婉闲逛。 江南多水乡,城内多水道,道上有石桥。两人信步走上一座拱桥,那下面的河道算是宽阔,两艘乌篷船并肩驶过。 “咦,如懿和海兰。” 卫嬿婉招呼进忠来看,果然右边的船头有两个女子作汉家妇人打扮,可不正是如懿和海兰。 进忠撑开伞,一道伞面遮住桥上桥下的视线。卫嬿婉看着眼前横生的伞骨,心若碧波,上下翻涌。倏地踮起脚在进忠面上轻啄一下。 进忠还没反应过来,过路的人哄声便起,调笑有之,咒骂有

之。围坐在酒馆里的闲人听到声音都慢悠悠地伸头出来看。 卫嬿婉一溜烟跑下桥,进忠擎着伞追下去,这辈子脸都没这么红过。 桥下如懿和海兰听到人群响声,回身看时,已被好几层的人墙挡着。 “诶,不用猜了,是一对小情人……亲亲热热。” 左边船头坐着的也是两个女子,她们也都是妇人装扮。一个性格外放,主动搭话,另一个倚在她的身侧,红着脸还有些躲避的意思。 “江南风气果然质朴可爱。”如懿笑着与那说话的女子聊起来。 “不是江南如此,我猜,他们也是外来的人。这里的人怕丑怕的狠呢” “情出自然,有什么丑?” 海兰伸手摸一摸河水,侧首看着手指分出的一抹水痕。 那两个女子看看如懿与海兰,又两两对视,不知说了句什么,像是女儿家的私房话,但那斯的脸蛋愈发红的要滴血。 如懿好奇地看着那大胆女子将桨左右划两下,两艘船的距离便拉近。 “你们是北方来的吗?” “是啊,你们是更南边来的吧。” 如懿知道她们有话要说,愈发被勾起好奇,偏手按在船头,凑过身子。 “那么,北方也有……也有自梳的么?” “自梳?” 如懿从没听过这个说法,刚想回头问海兰,只见她急慌慌转过身去,留下个背影。 那胆大的女子眼珠一转,对着身边的女伴说道:“那个姐姐和你一样呢,好怕羞啊。” 话没说完已被那羞怯女子推了一把,好看的杏核眼里盛满羞恼。 “姐姐别听了,她不是好人。” 海兰猛地转过身来,抓起一把扇子作势就要往河里兜水泼过去。 “我在帮你,怎么不谢谢我,反而要恩将仇报?” 那女人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左右桨儿一摆,小船突然提速往前房疾驰而去,隐隐还能听到她给同伴赔礼道歉的声音。 很远的地方,闷隆隆的雷越过水道滚滚而来。海兰听着那雷声,一向平淡机警的心湖便如挨了炸雷,只会笨笨地说道: “要下雨,咱们进船舱吧。” 如懿点头称是,钻进船舱,突然问道: “她们说的自梳,是把头发自己梳上去吗?” “嗯。”海兰声如蚊呐地应是,想了想不能任由如懿猜下去,于是说道: “就是,就是广州福建那里,有女子相约不出嫁,自家梳起头发作妇人模样。想是她二人便是从南边而来,见到我们外乡口音,没有男人陪同,由此猜测。” 如懿狐疑地看着海兰,慢慢地眼神变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颇为不自在。 “姐姐。”海兰羞恼到几乎要发火,她宁愿就这样保持现状,也不愿意吓到如懿。 “姐姐,咱们为了皇上的事情赌气出来,可,那上不了台面的人真引得皇上龙体受损怎么办?” 如懿作为皇后,进忠也不曾阻拦消息流通,她早上便知道有几个瘦马伴着皇帝同游。 “他不爱惜自己。难道我们也不爱惜自己。”如懿深吸一口气说道:“海兰,以后若真是永琪得了那位置,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姐姐有什么想做的?”海兰知道如懿的脾气,必然不是想听自己说“姐姐去哪儿,妹妹便去哪儿?”,于是笑道: “两宫太后,又能去哪里?” “半生虽然如此,但我不想一生草草。” 如懿本是抱膝坐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往后轻轻一仰,腿盘下来,两手撑着船底,混不似平常守礼规矩 “我想着,永琪是个心软的孩子,到时候给我一口假棺材往陵园里一放,天下之大,随意游览。” 又是一个炸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在船顶,分外响亮。 “那百年之后,姐姐还回来吗?” “他已经走远了,我也不想再回头。到时候走累了,累的一定要离开世间,随便寻个山间野坳埋了便是” 海兰听着雨声愈急,心鼓也愈急,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我也没见过万里河山,姐姐可不能抛下我。”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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