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雪还真是多。
许晋城早晨出门的时候天气阴沉沉的,没走出去多远,就飘起了细细绒绒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脸上,伴着一丝清凉,瞬间化成小水滴。他抬手抚了下脸,还是回头看了眼那个住了个把月的地方,晋池的房子。
许晋城很快收回目光,压低了帽檐,没有透露出丝毫表情,快步向前走去,直到走到远离小区的主干道旁,那里有一处公交车站,许晋城看了看,跳上一辆开往机场的公交。
不是上下班高峰,车上的人寥寥无几,许晋城坐在最后一排想着,或许在晋池的心里,认定他骨子里是个心软的人,认定他不管经历什么都不会放弃这里,都不会一声不吭地远走高飞,就像过去二十几年一样,晋池大概还在觉得他仍旧是那个不会远离一步的兄长许晋城。也亏得晋池这么想,所以许晋城才有机会瞅准时间从那里溜了出来。
早晨时候,晋池出门前特意到许晋城屋里讨要了告别吻,许晋城心里反感,却为了今日的计划强忍了下来,晋池嘱咐他今天要按时去看心理医生。许晋城点头应下,目送晋池离开后松了一口气。
其实恍惚间,他自己也在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病了,到底是不是真的丧失语言沟通能力,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开口讲话,觉得动嘴皮子太是累人,心累,面对那些嘴脸更累。
下楼的时候,许晋城突然停住脚步,写了张纸条给陪同的保姆,说是忘记带围巾了,差保姆上去拿,顺手接过保姆手中那个看医生的件袋,里面有他的身份证件。这个空档,随行的晋池助理去车取车了,许晋城身边便没人跟着了,他便这么轻易地走了。
风风浪浪走过之后,无非就是“轻易”两个字了,轻易就死心了,轻易就遗忘了,轻易就离开了。
许晋城站在机场航站楼里看着穿梭忙碌的人群,捏着手中刚刚购置的机票,突然觉得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悲凉,这个城市里,竟然没有任何人,值得他留恋了。
护照是前几天让阿南悄悄拿过来的,许晋城看了看时间最近的航班,是飞往美国南部的一个城市,许晋城没有迟疑便买下了,立刻登机,上飞机落座的那一刻,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觉得晋池发现他不在大概会急疯了,不过那又如何,从此以后是陌路。
许晋城不是不分是非黑白的圣母,也许多年前的晋池是无辜的受害者,他有理由心怀仇恨来报复,报复许家,报复老爷子,可谁来同情无辜的于妈,谁又来同情错爱一生的他呢?许晋城在晋池那里的一个月,看着晋池对他小心翼翼百般迁就,最体贴的关怀,最精致的营养餐饮,最好的医生,他默默地看好,默默地承受着这些好意,心里却是越发冷漠了,直到对晋池消磨尽了最后一点家人的情谊。
许家,除了他,没有旁人了,曾经叫许晋池的年轻人,也死亡在了记忆里,不过许晋城仍然愿意记住,曾经鲜活过的晋池,正直,上进,他们曾经生活得像真正的一家人。
而那个叫赵鸿远的人,不过是个陌生人。
墨镜和压低的帽檐遮住了许晋城的面容,不过就算是不这样,估计也很难有人认出苍白消瘦的人就是曾经意气风发的影帝许晋城,这段时间,他急剧消瘦了将近二十斤,一脸病容,瘦骨嶙峋。飞机起飞后,许晋城长舒一口气,端详着自己皮包着骨头的手指,突出的关节格外刺眼。
空姐走过的时候,许晋城抬了抬手,嘴巴张到了一半,发现自己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法发出来,便气馁地摆了摆手,安分地坐着,硬生生地熬过了漫长的航程。
被从昏睡中叫醒的时候,许晋城茫然地四下环顾,邻座的中年男子狐疑地看了他半晌,笑道:“你跟许晋城长得挺像嘛,就是太瘦了,到了,哎呀,做个飞机累死人,腿脚都要僵了,我来看闺女的,年纪还那么小,非得出国念,你说说,当家长的能放心嘛,又是女孩子,哎。”
许晋城收好墨镜和帽子,笑着点点头,其实如果可以,他倒是想跟这位中年父亲再聊上几句家常话,在新鲜的国度,新鲜的空气里,就这么平常平凡地开始新的生活。
下飞机时候,习惯性的打开了手机,看着轰炸似的未接来电提醒和未读短信,许晋城心里叹息,终究是做不了十足十的洒脱人,他点开一条短信,给晋池回复道:“就此别过,以后也没必要再见,过好你自己的人生。”
短信刚发出去,晋池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许晋城竟然觉得好笑,他接了又怎么,不过是沉默。许晋城关机,取出电话卡,折断后扔到了机场垃圾箱里。
许晋城向来缜密惯了,所以该带的东西都带了,也多亏阿南是可以信赖的自己人,这些日子趁着晋池看护松懈,把各种卡都拿了过来,最起码不必为钱财担心。
许晋城踏出机场大门,看着身边各式各样的洋鬼子,心里忍不住觉得滑稽,不过他不能就此停驻,他不怀疑晋池要是铁了心找他,应该很快就会查到,他得快点赶往另一个城市。其实要不干脆去南美原始部落得了,不过南美签证太难搞,要不去加拿大?有点冷吧。正犹豫着,看见一同坐飞机的那个中年父亲正展开双臂拥抱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子的漂亮女孩,那个爸爸兴奋地抱着老大不小的女儿转了好几个圈,女孩咯咯咯大笑着,笑容格外耀眼。
许晋城都忍不住跟着微笑,很羡慕。
他收回目光的时候,心里有点失落,许晋城想着自己怎么活得这么寂寞,要不找个地方定下来,既然在美国,是不是能够尝试通过代孕养育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许晋城被自己突然的想法吓了一跳,却也激动起来,激动得想蹲下地上痛哭一场。
顺利打到出租车,许晋城已经平静了情绪,指了指早就写好的一家酒店名称,老黑司机爽快地开了车。许晋城看着车窗外陌生城市里到处充斥的字母字,还是觉得不真实。
他突然想到,好像迪诚烨也在这片土地上。
不过也没什么,不过是另外一个陌生人,曾经点他隐晦的希望,又迅速熄灭的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