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一身健康阳光的小麦皮肤,剑眉底下压一对狮子眼,又大又亮,鼻梁直溜溜一道,水滴形的鼻头可与厉少愚相媲美,穿件黑色粗花呢双排扣西装,单是坐着不动,就有一股淡雅的少年香飘拂而来。 孔可澄暗自兵荒马乱,阿莱倒还如常,先向他道谢,然后正式问他姓名,又没话找话地问忌不忌口,喜欢什么菜,要什么饮料,最后点单等菜,就此安静下来。 见惯风月场上娇媚作低的女子,孔可澄觉着郑小姐太大方了,完全是经过霜雪的大方。 年纪轻轻,却无学生气,潇洒自如胜于男子。 任何一条拎出来,都让他的心跌得更深。 “听你口音,是苏南人吧?”他夹着雪茄,犹豫要不要点。 “对。”阿莱笑微微地一点头:“我从苏州来。” 孔可澄放下雪茄,给自己倒上满杯气泡水,佯作镇定:“那很近。你是来玩儿还是有事?” 阿莱不想将来误会,所以实话实说:“我来找人。” 孔可澄心下一惊,故意拿野调子问:“千里寻夫?” 睁圆的双眼期盼答案。 阿莱脸颊泛起红,对他一点头:“对,我来找我的未婚夫。” 歪打正着,孔可澄如受一道焦雷,脸色焦黄,拿杯的手顿在空中,目光困惑,嘴巴微张,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拿我寻开心呢?” “真的,没骗你。” 阿莱盯住他的眼睛,映出十二分真诚。 孔可澄把小半杯气泡水一饮而尽,恍惚听见杯中气泡滋滋碎裂,好半晌才省过来,碎的是他那颗脆弱的少男之心。 真男人从不回头看,他那双眼睛只看眼前。 他们的相遇,犹如一出好戏开锣,台上热热闹闹,要大唱他们的将来,却有不速之客登台。 他要把这人赶下台去,就得知己知彼。 于是,他耐着性子把话题继续下去。 阿莱却不一样,只想放长线钓大鱼,并无对他和盘托出的意思。说完那人扫兴讨厌,接着更换新话题:“街上好多美人海报,我该去哪里才能看到她们?” 孔可澄游手好闲,每日的消遣是电影、跳舞、叉叉小牌、喝喝小酒,会会女人。阿莱这个问题,他还真能回答得十分详尽,但为了暂时维持形象,就收敛着说:“去百乐门就行。” “可是演出票一票难求。”她出门前去过电话订位,已经没票了,此时看着眼前的孔小爷,算盘就开打了。 孔可澄本身没什么本事,但姓孔,能够处处刷脸。听闻此言,非常上道地接过话:“你想去看?我今晚可以陪你。” 阿莱想得简单,他有意结识自己,而自己已经说明未婚夫一事,就等于划好一道边界,他们最多做个朋友。小愿望得逞后,她道谢:“既然孔先生百忙之中抽空陪我,那就我来请客。” 孔可澄答应,心想这样一来,自己还能回请。 你来我往,岂不美哉? 她提起那个人就扫兴,那我何不取而代之?自由恋爱,公平竞争,兄台勿怪老兄我锄头挥得飞快。 二人约好时间,用完午饭即起身离开,孔可澄回家向母亲讨教;而阿莱呢,就回到房间养精蓄锐,准备开夜车。 晚上七点,他们在松涛厅用餐,靠窗坐下看街景,说说笑笑一回,一起下楼坐车。阿莱见这阵仗,心道不愧是上海滩,不愧是大人物,走到哪里都带两车保镖,比厉少愚被软禁那会儿还吓人。 上了车,两个人坐得一丈远,车窗帘子遮得严实,阿莱又晕车又想看夜景,回头问道:“我能开窗吗?” “请便。”孔可澄想抽烟,摸着烟盒的手时松时放,最终还是忍。 阿莱拉开白帘子,摇下车窗斜靠过去,孟春时节的晚风灌进来,吹得浑身清爽酥麻。走马观花地扫完街景,直到九点,汽车才转进愚园路。百乐门的招牌五光十色地在夜里闪烁,大门两边摆满花篮,街上熙熙攘攘,全是慕名而来的看客。 孔可澄学习绅士做派,下车先给阿莱开车门,待她下去,第一句就问:“你冷不冷?” 阿莱有点冷,但笑着摇摇头,站到孔可澄身边,抬头望向大厦上的巨幅海报,仿佛被那张脸魇着了,词穷,只会说美。 孔可澄双手插兜,垂着脑袋附和:“是挺美。”同时腹诽,再美也是个舞女。 保镖先去开道,郑孔二人穿过人潮进入室内,大厅里已经坐满客人。孔可澄特意把位置订到第二排,既无被小报记者拍上报纸的风险,又能看清台上的舞者,两全其美。 <
> 侍应带路穿过大厅,周围时而有人招呼,孔可澄单是笑和点头,并不多说半句。 香烟、酒精、音乐、彩灯,每一样都足以麻醉人的心智。 阿莱是第二次逛舞厅,感官还不十分适应,刚坐下片刻,就觉眼花缭乱,震耳欲聋。 孔可澄看她不是个喝酒的人,犹豫片刻,自作主张点了一壶清茶,又不意独酌,所以破天荒地要喝橙汁。 受他体贴对待,阿莱内心并无松动,除了谢还是谢。捧起杯子就往下灌水,同时定定地盯住舞台,生怕错过竹登台。 一曲毕,一束白光射到舞台中央,台下响起掌声,经久不休,直到声渐稀疏,才有一美人被光追着上台。 美人浓艳耀眼,明眸善睐,皮肤像瓷器一样白,黑亮的发挽做一团束在头顶,髻上缀着整条钻石发饰,颈间戴一条叶型钻石项链,穿一条银青亮片鱼骨裙,双臂挽一条白狐狸毛披帛,脚踩一双极高极细的银色舞鞋,单是站着不动,已美得惊心动魄。 阿莱看得眼都直了,越看越觉自身如草木一般,索性觉悟大发,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美色当前,她的听觉也退化下去,只看见美人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其中发出的声音。 她忍不住,用最朴实的言语感叹:“她好美,真是太美了!” 彻彻底底的词穷。 孔可澄端着汽水,看看台上又看看她,仿佛看到茶花与海棠,于是做出结论:“她浓,你淡,你们一样美。” 茶花浓艳热烈,但他偏爱海棠——淡雅,无香。 阿莱没听见,又说一句:“她美得不像人。” “那像什么?”孔可澄好奇她的奇思妙想。 “像——王羲之的字。”阿莱迟钝片刻,叹道:“笔笔中锋,遒美健秀。” 孔可澄没临过贴,不知王羲之的字怎样美,只赞许阿莱说话有趣。放下杯子对她笑道:“姣得很,是只花狐狸。” 阿莱不懂“姣”的含义,只认同后一句像狐狸,不过在她心里,那是更高级的形容,但从男子嘴里说出来,就天然地带有贬义。 她皱了皱眉,不甚自然地一笑:“她要是去好莱坞拍电影,必定成为巨星。” 孔可澄察觉出其中情绪变化,心说马屁拍歪了?只好附和道:“也许会。”心虚地放下杯子,看着她问:“明天有她的歌舞表演,你还要看吗?” 阿莱兴趣盎然地一点头:“要。从今天起,我就是小姐的头号粉丝。” 孔可澄腹诽道,小姐忙着找金主钓凯子,哪有心思理会你个大姑娘。然而怕说来让她不高兴,只好遂她的意:“那明晚一起来看吧。” 孔现过来趴在孔可澄耳边说话,他转身向二楼望去,只见许念白那一干人趴着栏杆召唤他。 别人可以晾着,那几位祖宗可是不能不理,否则不被编出花来才怪!但一上去,不喝几杯又恐下不来。 他思忖片刻,看一眼手表,凑去对阿莱说:“等我十五分钟,待会儿送你回去休息。” 阿莱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也不管他忙什么事,只点头道:“谢谢。” 时至今日,竹的首要任务已不是表演歌舞,而是跟能出高价的大佬们周旋。唱完第二首歌时,不等歇息片刻,爵士乐队紧着演奏起来,男男女女相携进入舞池,跟随节奏律动,有热辣奔放,也有缱绻温柔,个个都是舞林高手。 竹穿过人群往左边见客,腰肢扭得风情万种,路过阿莱时,彼此看对了眼。 茶花还没怎样,海棠已经犯起痴望,心想要是自己是个男子,即便散尽家财,也得和茶花跳一支舞。 下一秒,按住荷包里那千二百块钱,财力单薄,恐怕散尽,也不能如愿。 阿莱为了目送竹,险些把脖子扭断,见她进了臭男人窝,就从心底生出一阵心疼。 那一屋贵客来自央行,围坐一圈,足有十人,多数年纪三十往上,只有一名青年脸稍嫩些,身型挺拔,样貌俊朗,光影昏暗正映出他流畅硬朗的轮廓,穿一身双排扣呢绒黑西装,歪在沙发上,指间夹着点的香烟,眼睛微眯,是种溢出欲望的思考。 竹绕过人群向他走去,身姿婀娜,音调婉转:“厉课长,来这儿怎么也不请我喝一杯呀?” 厉少愚吸一口烟,手指向旁边的空位:“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