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七年,这是第一眼。 阿莱像中邪一般,摒弃礼法,杂念全无,睁大眼睛定定地看。 她看他,是一寸一寸往下——厉少愚褪去少年青涩,彻彻底底长成个男人模样。身躯挺拔,肩膀很宽,脸是希腊雕塑,五官标致线条清晰,右颊上有颗痣,无端端能品出性感。 他垂着眼,浓密细长的睫毛在眼底映下一片阴影,悬胆鼻精致秀气,鼻梁似山脉一道,薄唇微微勾着,噙着笑。 周围人声涌动,嚷着要他们亲一个,胆大些的去推厉少愚,白瑾还在外头,听见动静,就在背后推她一把。 二人相隔寸许,无声无息。 厉少愚糊涂至极,竟觉不出她的美丑,只有满腔古怪的惊心,因为这一刻似曾相识——像初次相遇,像久别重逢。 那双眼睛好诱人。他心里方寸大乱,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她,像幼年那样叫妹妹太亲昵;叫郑小姐又显得生份。 他想好后,把方盒子递过去:“阿莱,欢迎回家。” “谢谢。”阿莱两腮含笑,用礼貌化解称呼的尴尬。 她的声音在空气里飘,白瑾大吃一惊,这是阿莱吗?她的破锣嗓子,能发出这么轻这么细这么温柔甜美的声音? 厉少愚谢天谢地,我的阿莱回来了。 将将安静片刻,又有人催他们亲一个。 阿莱也算大方的了,却被这群虎狼闹得不敢抬头。 厉少愚不急不恼,单是对那几个闹得欢的说:“别闹了啊,去跳你们的舞。” “那可不行!怎么着也要抱一个啊。” “冬青是你家的,怎么能自坏规矩?” “大伙儿说是不是?” 厉少愚心想,家里要公开婚约是后事,现在人多眼杂,要是过于亲密传出去不好。 一壁想着推脱,一壁存着私心,他心血来潮,鬼使神差地问:“——an i h” 阿莱不怕这区区一个拥抱,她怕的是这些人,怕他们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儿,生生逼得她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设想过的情形发生,阿莱眼眶里泛着泪光,忙不迭点头,有什么不可以,哥哥快抱我吧! 厉少愚张开双臂抱她个满怀。用力地抱。隔着厚厚的衣料,他们的体温竟也连到一起——芳气袭人,骨肉匀亭,抱在怀里柔软温暖,真像是水做的骨肉。 阿莱几乎被他抱得发软,从前心里漂浮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落了地。 同窗好友注视他们,仿佛提前见证一场婚礼,众人自发鼓起掌来,白瑾站在门外,和一西装男子感叹:“两小无猜,久别重逢,真是佳话。” “好酸好酸。”男子斜靠着她。 这个时候,厉少愚主动结束这场拥抱,然后带阿莱去房阳台上说话,很细致地从外面拉上了门。 阿莱险被礼法按耐不住,悄悄地悬崖勒马,此刻又要单独面对他,免不得不自在,不觉退去倚住栏杆。 栏杆只到腰部,上半身没有遮拦。 厉少愚坐在斜对角小几旁边,指着手边的大理石圆柱:“那里不安全,你到这里来。” 阿莱努努嘴,站去认命地向后一靠,知道他可能要唠叨了。 厉少愚从兜里摸出香烟,抽出一根夹在指间,正要擦火柴,忽然想起来问:“请问我能抽烟吗?” 阿莱迎着他的目光,摇头:“不能。” “好。”厉少愚把烟收回去,在晦暗的光里打量她那身白地纳纱团花褂子马面裙,嘴角漾起一圈笑纹:“很漂亮。” 阿莱哪肯放过他,仰脸盯着他问:“什么漂亮?” 厉少愚生怕言语轻薄了她,因此先答一句:“裙子很漂亮。”就不再说下去。阿莱悄悄翻他一记白眼,接着又听他说:“人更胜衣。” 阿莱并不羞怯,又说一次:“谢谢。”然后扭脸望着斜下方的路灯,盈盈的白光悬在黑暗中,好像一枚枚月亮。 她有一天也要做月亮。 厉少愚望着她的侧影,想起近来那些风言风语,忍不住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阿莱忽有一种毕业答辩之感,要说在玩塔罗牌,还不被他给唠叨死?于是回身答道:“在家读看报,有时候也和白瑾出门逛街。” 厉少愚将信将疑:“听说你在玩什么牌?” 阿莱心虚了,避开他灼灼目光,盯着领带:“不关你的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要是看不过眼,那就不要看。” 厉少愚皱眉一笑,知道玩牌确实是千
真万确。 当下时局动荡内忧外患,正值民族存亡之秋,她接受过高等教育,无论如何,思想总该开化些,不说热血报国也就罢了,反倒把自己装进旧式衣裙里,不务正业搞什么玄学。 要是在十八世纪,管她什么女巫神婆,准被人捆起来烧死。 阿莱听他哑了,反而心里发慌,一改刚才的嚣张,低声道:“你不说话,那我先走了。” 今天是他们的好日子,厉少愚不想惹她生气,就用冷静的声音说:“好。” 阿莱舒一口气。推门出去,白瑾那起子人正趴墙根,冷不丁被吓得坐了一地。 她脸上做烧,对白瑾伸出手:“起来,我们走。” 两个人到外面的沙发坐下,白瑾本想看桃花运势,但见阿莱垮着脸,琢磨片刻后说:“要不你用塔罗看看,他现在对你是什么感觉。” 阿莱嘴巴一鼓:“不要,那多傻啊。” “看吧。”白瑾扭着她撒娇:“这又不止你们两个的事,我也想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呢。” 白瑾生性八卦,尤其是她表哥的八卦,就没有她不想知道的。 阿莱佯作为难:“就看一次。”说着从小提包里拿出一副巴掌大小的塔罗牌,放在茶几上顺时针洗牌,同时心里想着问题,洗完后叠成一沓。 两张牌从手里跳到桌上,白瑾捡起来饶有兴味地看:“the eel, f s,什么意思?”阿莱眼底盈起笑意,先不说话,又抽一张,翻开一看这张不好,是逆位愚人。 白瑾见她神色突变,好奇极了:“你说说什么意思啊。” 阿莱把三张牌在茶几上一字排开,哼一声:“他在心里骂我蠢笨如猪。” 白瑾奇怪,表哥心里一直有她,不会这样骂的。 “前面两张牌都很好,这两个杯子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意思吗?” 阿莱丧着脸:“前面好,后面就不好了。”她不明白,玩玩牌有什么可骂的。 按着牌面逻辑给白瑾解读时,房里出来三男两女,见着那些牌都觉得新鲜,就在她们周围或站或坐着听。 过了会儿,刚才起哄的青年坐在沙发靠背上,手搭着白瑾的肩:“听说郑小姐道行不浅,要不给我看看财运?” 这人是熟面孔,只是她叫不出名字。 白瑾为她介绍:“他是万羡昀,咱们一起上过中学。” 阿莱迅速将他和记忆里那个穿黑马褂的瘦弱男生对上号,随即笑了笑,对他说幸会:“你还看财运?谁不知道你万公子腰缠万贯。” 万羡昀手里夹着烟,坐到她对面:“人大了总得找点事儿干。前些日子我拿月钱投资了几家棉纱厂,你给我看看能赚钱吗?要是赚不了,就看能不能回本。” 白瑾伸手:“先付款,后算牌。” 万羡昀把烟按在手边花盆里,然后掏出钱夹子,从里面抖出几个银元,捏着白瑾的手倒进她手心里:“够不够?” 阿莱的月钱有十五个大洋,细算起来,够底层人家过活三四个月,可跟那帮朋友一起花,就只是洒洒水。好在她有小金,又赚外快,哪怕多去聚会也不必伸手问家里多要钱,频繁消费导致小金只出不进,几乎要瘪了。 瞄了一眼白瑾放到桌上那些个亮闪闪的银元,她心满意足,边拢牌边说:“够的,多谢万公子。” 洗好牌后,她将牌放在桌上,对着万羡昀从右到左铺开:“随便抽三张,摆一个v字,不要调换方向。” 万羡昀遵照指示,犹犹豫豫地摸出三张牌,摊开一看,分别是正位恋人、逆位权杖五、正位星币骑士。 阿莱饶到他背后看牌,默了半晌才说:“能赚钱,但赚的都是辛苦钱。” 万羡昀心里惴惴的,歪着脑袋问:“怎么个辛苦法?” “你和朋友合伙,在投资初期他是真心实意要和你合作挣钱,但最近有人加入你们,这关系里就存在欺骗。你看你,投钱以后都没去过厂里吧?要赚钱,应该多去厂里看看啊,眼见才为实。” 万羡昀本就是块懒骨头,这话是一语中的。 “先查账,再看经理工人原材料什么的,你要和他们吵架,吵许多次才能得到自己那份,等你们合作关系稳定以后,根据实际情况重新规划工厂未来的发展路线,然后勤勤恳恳地干,没有赚不到的钱。” 万羡昀记下后问:“骗我的人什么特征?” 阿莱想了想:“跟六月七号和到十三号相关,可能是这时候开始,也可能是这时候生日。” 万羡昀默然片刻:“我知道了。”然后
就喊:“神婆,你太准了!我新来那个合伙人就是六月份生的,等我回去问问他的八字再来找你。” 阿莱坐回去,把牌拢起来:“我不会看八字。” 一行伙伴见万羡昀捧场,都围着她吵着要看牌,白瑾从旁维持秩序。 厉少愚抽完烟,推门出来踢到一只盒子,捡起来啧一声,然后放到桌抽屉里,心想这丫头也太粗心了,打小就这样,什么东西到她手里顺手就扔。 出去见阿莱被人群包围,男男女女都找她说话,然后才看到桌上叠起的牌。 厉少愚一边为她开心,因为她不缺朋友;一边恨恨地想,妖言惑众,真该被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