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怒安当然知道她。 六年前,系里有个学生成亲,趁那个机会,他组织过一场课后闲谈,话题是各人的婚育观。那一天,厉少愚说: “我有未婚妻,是家里给订的娃娃亲。我们一起学习,玩闹,长大。当我发现自己爱上她的时候,她已经游向远方。将来,如果她还能看得上我,我想,我一定会和她结婚,至于生子,也是必须的。我曾和我母亲讨论过这个话题,她说“你的出现,让我的生命变得更完整”,这使我想要养育一个自己的孩子。再者说,生育和教养孩子是所有人的责任,国家永远需要年轻一代延续我们的明。” 直至去年,厉少愚发来订婚请柬时,随信再次阐明自己的观点: “恩师,学生厉少愚向您报告喜讯“我和她订婚了”。当我再一次看到她,以往的观念发生了改变——我仍然想结婚,只是不再想养育孩子。其因有二:一是近几年了解到,生育对女性身体造成的损伤不可估量,比如我的母亲,她怀孕时坐骨神经受到影响,至今还深受其扰。推己及人,我不希望她为此奉献自己。二是国家积贫积弱,新生命的到来不是一件好事,我无法放心我的孩子在动荡中长大。” 如果不是了解厉少愚,他实在会为此感到惋惜。但正因为厉少愚以往表现出的坚定自持,所以他完全明白,这份思想转变是出于纯粹的感情,而非理性的结果。他原想去观礼,谁成想,在北平先见着了,不过只是一个人。 有段日子没和厉少愚通信了,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抬眼思索道: “予莱,你的名字我好像听过。” 孔可澄深知,老学究没有恶意,只是迷糊,忙接言: “当然听过啦!我登报声明结婚那天,您老没看报纸不成?” “哦,哦,那当然看了。” “您老觉着那张照片拍得怎么样?” “我很喜欢。” 阿莱碰上孔可澄的眼神,惴惴不安的,没有说话。 孔渝对顾怒安一笑,“让怒安兄见笑了。予莱这孩子留洋七年,对国内形势不太了解,这么好的凭,只是待在清家里教孩子,简直浪费了。我今天厚着脸皮,想请你帮她在燕大谋份职业,不论是助教、讲师,都行。你知道的,我最见不得人荒废。” “你啊你!”顾怒安的目光扫过他们,回到孔渝脸上,含着笑,“两个孩子新婚燕尔,你就要用工作把他们分开。什么四叔呀?我看你就是个法西斯。不过你孔行长求到我这里,我自然是答应的。等我问问人家。” 阿莱心虚又愤怒,这孔行长做事,半点情面也不留。一意要顾教授坐实她曾是“厉少愚未婚妻”的身份,为什么? 作践他们好玩吗?对,一定是想作践他们,故意要丢厉少愚的人。 “予莱,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请您随意。” “你想到燕大工作吗?” 暗中有许多双眼睛,冷漠的,炽热的,好奇的,看戏的,都在等待她的应答。 阿莱硬着头皮点了头。 “你在英国上学的成绩单和毕业证还在吗?虽然受你们四叔全权委托,但我需要看看。” “在家里。” “改天带上东西来燕大,我看完会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谢谢顾教授。” 孔渝一听,暗暗乍舌,这怒安兄突然机敏了。到底是偏心厉少愚的。不过,事情走向合乎他的推断——由顾怒安转告厉少愚这些事情,让他投鼠忌器,无法为实心为邱诚做事,第一步就成了。 对于厉少愚,他一直很看重,但没算到可澄半路杀出来,把他原本的计划搅得稀烂。正值多事之秋,程玉要是一怒之下和孔家拆伙,六妹婚姻破裂自不必说,往后军方还由谁去庇护,党内还由谁去游说?一旦崩盘,后患无穷。 为弥补这个错误,他决定,把郑予莱先推出去。 “这样正好,让她先熟悉校园。” “我送她去。”孔可澄蒙在鼓里,且为阿莱答应工作而开心呢,“刚好给她做向导。” 事情敲定,阿莱却变得很沉默,心知顾教授这关过不去,但还安慰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厉少愚大学时代的一切,全在他手里吧,自己去给他打下手或是别的,都可以,只要能找到厉少愚存在的痕迹。 听着耳边的讨论,她忽然发觉孔可澄在发光了——他的语言变得精准、简洁、有力,完全能够支撑他进行任何性质的谈话,不论经济、政治、军事。这是家族带给他的。 像是被一拳打晕,短暂恢复过后,阿莱彻底清醒过来。
在这个国,他生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都比他矮一截,人人都想巴结他。哪怕他没有任何功绩。想做大事,最忌讳的是不稳妥。假如他离开家庭,那自己所需的人脉、信息都会随之远去,放着捷径不走,还瞎折腾什么?她决定,在厉少愚逃出生天以前,不会离开孔家。 想到这里,忽地一阵心胆俱寒,因发觉自己必须做的事情,无异于屠龙。在众人交错的目光中,她颓然地靠向孔可澄: “我累了。” “好吧,我带你回家休息。” 孔可澄起身说明情况,随即向长辈们深深一躬。 见时候到了,孔渝说: “可澄,这两天有空你再回来一趟,四叔想跟你聊聊上海的事。” “好,我来前给您打电话。” 阿莱心念,邱诚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孔行长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像是要出手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机警地防备她,好像天经地义。他回上海才好,但别回得那么快,从孔可澄嘴里套出信息需要时间,传递信息需要时间,邱诚和厉少愚安排部署亦需要时间。 她希望,一切都能来得及。 在这一件又一件待办事项里,时间变得很具体。 回到家里,阿莱突发感慨: “可澄,直到今天,我才算真正认识你。” “什么意思?”孔可澄不懂。 “我的意思是,从一开始就误会你了。”阿莱愿意捧着他,“原以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今日一听,嚯,深藏不露呀!那么有洞见。要是早早地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也许,我会爱上你。” “哦,这不是我——”有些不乐意。 “那是谁,难不成你被人夺舍了?” “是孔可澄。” 他失望地把阿莱送回房。 是的,这不是他,或者说,不是完整的他。自小他就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个是他,一个是孔可澄。大多数时候,他掌握这具身体,像个纨绔子弟一样游戏人间。极少数时候,孔可澄会出现,在两难之中,帮助他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偶尔,他想让体内的“另一个人”烟消云散,但多年的相依为命,让他明白,太过极端的选择,只会令他跌下云端。他被孔夫子之道浸润透了,想过中庸的生活,大风大浪,一一避过。 见阿莱满腹狐疑,他干笑一声: “跟你开玩笑呢!快去休息吧。” 阿莱还以一笑: “那你先忙。” “你想什么时候去学校?” “明天后天都行。” “那明天下午一点出发。” 阿莱点点头。 没多久,已倒在床上睡懵。电话铃声竟像遥远的呼唤,把她的魂魄放回体内,她起身,昏昏地拎起听筒,听到的却是孔可澄的声音。 “喂——” “我是郑叔衡。” 阿莱心口一绞,鼻子酸了。孔可澄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开口:“岳父您好,我是可澄。” 郑叔衡显然有备而来,声音一贯地低沉: “你们成亲,我和她娘没有意见,只是想跟你说一声,请你善待她。有些话我等以后见面再说,现在,你让她接电话。” 孔可澄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锁紧喉咙,简直快不能呼吸了。 在这静好的午后,阿莱心底忽然涌出许多情绪,由内至外地,把她彻底吞噬。将听筒搁下后,调整呼吸,只是,心跳一直快得不正常。爹的电话本该让她安心的,为什么会这样,是做贼心虚吗? 听得脚步声越近,她迅速倒回床上假寐。 孔可澄柔声道: “阿莱,快醒醒,你爹来电话了。没挂,还等着你呢,快去接吧。我出门一趟。别睡啦,快去接电话。” “啊”阿莱软洋洋地翻身,坐起来揉眼睛:“他跟你说了什么么?” “啥也没说。只是,他和你娘很想你。” “那我先去。” “你们慢慢聊。晚上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都行。”阿莱似笑非笑,有点狐狸相,“怎么一脸倒霉样,是不是挨我爹骂了?他不像我这样软弱,我怕你,但他——谁也不怕。” 孔可澄浑身不自在,马上躬下去给她穿鞋,犹自咀嚼岳父说话的语气,那么严肃,那么冷漠,根本不把他放眼里。一阵悔意袭来——当初为什么
那样做?先间接地伤害她,后直接地伤害她,以此赢得今天,但今天,全然不是他想要的。 阿莱说得对极了,婚姻不是一张证,而是两情相悦,父母认可,亲朋祝福。 这些,变成他想要的了。 他近来常会为“求不得”而感到痛苦。 “真被骂啦?”阿莱幸灾乐祸的,跑去接电话。 待她身影飘至廊下,孔可澄才深叹一气,想起当初的所作所为,心里不禁一阵阵犯疼,疼是应该的。一直以来,他都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也好,终于不必再等待。 对于阿莱,他实在不愿放开。如今的生活,是经过数场激烈角逐后才得到的,华而不实,意味着还有充实装饰的余地。日子还长,他不会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