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子弟的“谦逊守礼”是一张羊皮,裹住内里的五毒俱全,以及不知世故和不通情理,就像孔可澄这样,表面与常人无异,远看近看全看不出端倪,非得相处够久接触够深,才能窥见他本来的面目。 阿莱身体向外微移,孔可澄察觉后,在众人的目光下攥住她的手,好像如此——她的人,她的魂,全在这强势的一攥里,归了他。 宋潜只做未见,正色道: “要是开枪杀学生,这件事性质就全变了,万一爆发更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想那么远干嘛?走一步看一步呗。再说了,厉少愚早已经无罪释放,他们一直闹,难道不是成心煽动舆论搅乱社会治安?但凡有人敢上街发大字报做演讲进行非法集会,我可以立刻让警备司令部出-警抓人。” 宋潜饶有深意地看阿莱一眼,放下酒杯,自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信纸,递给孔可澄,然后目光又一次扫过阿莱。 “那好,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姑爹给的。他说下次再因为部里不作为而引发大规模负-面-影-响,你就亲自去南京回话。” 四十年前,孔宋两门已结秦晋之好,宋潜口中的姑爹是孔可澄的大伯。如今这个国府由他们当着一半的家,另有几家虎视眈眈地盯着呢,哪天抓住这个把柄,还不把孔可澄给活吃了?宋潜传话,有公也有私,再让他任性妄为下去,必得殃及池鱼,那池里不仅有他,还有更多无辜的子弟。 他们自幼长在一处,虽然一般不学无术,但宋潜越温和识大体,就越显出孔可澄的狂妄和短视,长辈们长年累月的比较生生败坏了他们的兄弟情。 孔可澄预感不妙,自然地松开阿莱的手,顾不得她怎么想怎么做,只是打开信纸。看完后,长叹一气: “这都什么呀!再过一百年财政部也到不了我手里,不过听你一说,往后要是出事,我得给二号专线去电请求指示,不然这口锅扣下来,真不是我背得住的。” 阿莱听得云里雾里,这又是谁? 下一秒,宋潜像特意为她解答,故意露出愁容:“我从钟山下来,听见他的处境也不妙。” 哦,原来在讨论当朝太子。 一时间,阿莱竟不敢看他,因为不曾想过孔先生如此手眼通天。忖量一阵后,更加确信,若有一日坐实他与邱诚勾结,促得程孔两家反目,那么他的太子之位也难保。 “我知道。”孔可澄笑得很讥讽,“国法严苛,但在这种事上,我不相信国法,只相信血缘。” 听他执迷不悟,宋潜也不便再多言,只是阿莱悄悄扒拉他的胳膊,低声道: “我记得在哪看过,戴铎帮助雍正夺嫡,信里有一句“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听你们刚才的话,恐怕今上也是如此,到那一步,血缘也不可靠了。古往今来杀子的帝王比比皆是。” 一番耳语,当即让孔可澄对她刮目相看,侧身望去,眼睛都亮了,很欣喜。原本要在今夜得到答案,但在那一刻答案已不重要。好似进入无人之境,灼灼地问: “郑小姐,你劝我?” 劝告常出于担心,他希望这是劝,不是卖弄。 “你们说什么体己话?我一句也听不见。” 宋潜虽是圆场,但也免不得好奇。 “让你听见还算什么体己话?”孔可澄道。 阿莱点头,很诚心地:“我当然要劝你,厉少愚已经为此丢掉大半条命,我不希望你将来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宋潜不好再待下去,起身说:“你们慢聊,我走了。” 及至夜半,聚会散场,孔可澄开车送阿莱回家。 没有保镖没有长随,只是他们。 她想明白了: 孔可澄要她的承诺,她给就是。往后日复一日地相处,总能拿到证据为厉少愚洗刷冤屈。不答应,便连半点机会都没有。 他也想明白了: 郑小姐对他是有好感的,但真心还在厉少愚身上,他不能醋,至少不能明着醋,哪怕装模作样,也要足够真诚包容,慢慢地把她打动。他有金钱、权力、社会地位,甚至连最不重要的皮囊,他也有。这一切的总和,世上有几个女人能够拒绝? 经过一场烟熏酒染,理智在顶上升腾,渐渐离体而去。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不动,都像欲-望的催化剂,他的眼里蒙上一层雾气,逐渐迷离,抱上去却很规矩,手掌抚过她的颈,她的肩、她的背、她的发尾,到底按耐住了。 男人都一样,在他怀中和在厉少愚怀中,除气味以外,没什么区别。阿莱没再推他,反而深深沉溺于这份温暖,一动情,泪珠悬于
睫上,她的手也顺势攀上他结实宽厚的肩背。 好久好久,没有被抱过了。 他们第一次互相需要,足够长久,足够安慰人心。在感情博弈中,偶然地流露真情,更能蛊惑他。宜早不宜迟。 孔可澄是一团烈焰,在冰天雪地里用力烧着,火光冲天,尤其知道照亮她、温暖她。不是委身于人,是自愿的,有恐慌,但慌得有限——她知道,她能制住他。 如果不是他捣鬼,厉少愚还是意气风发。他们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摆酒席,宴宾客,她穿着最美的婚纱,在亲朋好友的注视下,坚定不移地走向他她是活在粉红泡泡里的一个小女孩。她恨孔可澄。 “我们从此在一起,好吗?” ——这有什么好问?她和厉少愚一向都是默认,听得孔可澄征求意见,多么诡异。她点头了,眼底是一滩水,恍惚、迷朦。谁能想到,抱得那么紧,几乎密不可分的一个男人,不是厉少愚。 很久后,他松开她,贴心地替她理顺头发。她侧身,一张脸正正对上他,笑得很甜蜜,内里是淡漠的,因为不得不笑。 他认真地注视她,像欣赏一件费尽心机得来的战利品,目光温柔,然而贪婪,完完全全忽视她的喜怒。这一刻,他终于确信,自己已经得到她。 是臣服,还是爱,于他而言没有区别。 他推开车门,在门外牵起她的手: “我送你进去。” 阿莱已经完全入戏,扮演着他喜欢的郑小姐,任由他牵着引着,一步一步,堕入深渊。不过,她是自愿的,她所需要的一切尽都藏在深渊里,她需要这么做。他是深渊里的兽,在黑暗中睁着灯笼似的一对眼,暗幽幽的,不动声色地引诱她,以确保心甘情愿。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越走近,得到的越多,一点也不亏。她无言地接受 长夜难明,也终有明的时候。 翌日,宋潜和厉少愚去罗斯福用晚餐: “昨晚孔可澄在百乐门请客,你猜我看见谁了?” 厉少愚坐在那里,用勺子挖去甜品的边角,神情木然,像刚冻上的一块冰,外头冷,里头雾,并不清醒。迟钝地抬头。问: “谁?” 侍应端来七分熟的牛上脑,放到桌上。宋潜看他一阵,没回答,又问: “你真要和郑小姐退婚?” 和厉少愚面面相觑。 厉少愚把餐盘拉至面前,拿起刀叉边切边说:“眼下为我的事几乎要闹□□,依我看,闹不闹我都没退路了,只能退婚,免得拖累她。” 宋潜了然,三思过后告诉他: “你大可以放心,以后政坛上的事全不会波及她。” “什么意思?” “昨晚——我看见她和孔可澄在一起。” 啥事体?厉少愚凝住片刻,眼角眉梢齐齐抽动,手上忽然失力,刀叉丁零当啷地掉到地上。她怎么这样?孔可澄再真心实意,也给不了她一个名分,而这恰恰是女人最需要的。 真的,不能这样! 在家翻来覆好几天,厉少愚没睡过一个整觉。 深夜,猛地从床上坐起,被面上覆着阿莱的大衣,紧紧抓在手里,一如抓住她。对镜一照,眼前竟是块风月宝镜,看不见自己,反而看见别人——镜里倒映的是孔可澄,压住阿莱,狂野暴戾地耸动。 简直不可理喻! 他们在一起,将来阿莱如何自处?难道像林小寒一样,没名没份地跟他蹉跎岁月? 幻象惹来忧虑妒忌,墙上挂钟已走过两点,厉少愚哪管?提起听筒便飞快拨过去。 笃——笃——笃—— 没人接。 等不得一秒,立即下床穿鞋,随手抓过毛衣外套围巾,胡乱套上便驱车往阿莱家去。下车亦无暇多想,掏钥匙开门,黑灯瞎火里,他却如行在白昼,快步流星地冲上二楼,最后在房间门前顿住。 “要不还是回去,别打搅她睡觉。不行!必须现在告诉她,否则等上当受骗,说什么都晚了。” 敲门。 连日约会,把阿莱累得魂不附体,好容易睡个好觉,一会儿电话吵,一会儿门外吵,本能地缩进被窝,不理。 继续敲门。 阿莱烦了,蒙头问:“谁呀?”声音绵长慵懒。 厉少愚想应她,一个“我”字送到嘴边,犹豫着,有点儿生分难过,始终开不了口。 “别敲了!” 阿莱不耐烦,起
床开门,门外站着乱七八糟的厉少愚。懵然片刻,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不敢眨,生怕是一个梦。讶然、喜悦、无以言表。僵在原地,手还把着门呢。 绿蜡顶上,一点如豆的火光在镜中挑挞,幽微地闪,闪得天地为之混沌,在这难得的混沌中,他们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