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诚烨并没有直接去那个口中的“好地方”,而是到市中心的一处商厦地下车里停了车,解释道:“狗仔估计早就认识我的车了,安全起见,先换辆。”说着掏出电话拨了过去,通话说着:“哥,我到了,在a区入口右手边的停车位。”迪诚烨挂上电话没几分钟,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眼前,一位穿着正装的严肃男人下车,眉眼轮廓同迪诚烨很是相似,就是更添几分庄重。他过来敲了敲迪诚烨车窗,迪导打开车门笑着打招呼道:“哥,这么快,没耽误你什么事儿吧。”
男人朝里看了眼许晋城,打招呼道:“您好,家弟给许先生添麻烦了。”
嗬!许晋城听着心头一跳,眼前这板着脸的男人,明明在讲反话的吧!语气不善,神情肃穆,难不成是在声讨他给迪诚烨添麻烦了?敢情这是兴师问罪的架势?许晋城听他这样讲话,心里本觉得很不痛快,转念一想,要是谁给晋池整出这些麻烦事,自己大概只会更气愤。这么换位一想,也就理解万岁了,许晋城挂上笑脸对迪诚烨哥哥打招呼道:“幸会。”
迪诚烨将自己车钥匙递给哥哥,许晋城也已经转移到另外一辆车上,他先上了车,迪诚烨跟他哥还在车外讲话,许晋城准备阖上车门的那刻,从缝隙中听到迪诚烨哥哥低声说道:“还准备玩多久?要让爷爷知道你天天在外面跟不干不净的人鬼混,老人家要伤心的。”迪诚烨大哥说这话的时候似是无意地瞥向许晋城的方向,许晋城琢磨大概就是故意让他听到的,他别过目光,随手关上了车门。密闭空间中已听不清外面人的谈话,许晋城只瞧见迪诚烨嘴巴张合在说着什么,他心底升起几分好奇,年轻人到底会讲些什么呢?
网上再怎么汹涌澎湃的恶意中伤,许晋城心里其实并没多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像是只存在不相干的平行空间,没有多少实质杀伤力。而被人这么当面指责,被他这么亲耳听到,许晋城心里确实咯噔一下,很不好受,联想到迪诚烨家世,许晋城一下子就想起了江玉婷以前被严瀚伤害后说过的一句话:“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个戏子。”
就这此一瞬间,许晋城从影二十余载,第一次真正萌生退意。
以前也有忙的时候,累的时候,休个或长或短的假期,充充电,养养神,便又能精神抖擞地回归,乐此不疲地挑选剧本,洽谈合作,然后进入新的剧组拍摄,他其实很享受以不同形态出现在大荧幕上的时候,也不反感在聚光灯下的光彩照人,这是他的工作,他选择的生活状态,许晋城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这么过活还挺有滋有味的,没想到只是此时此景的一句话,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疲乏就这么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许晋城终于感到了内心深处生发出来最沉重最真实的疲惫。
他心里长长喟叹,却连这份疲惫也无可言说。
迪诚烨已经上车,许晋城抬眼看了下车外他的哥哥,说道:“你哥哥看着一表人才嘛。”
迪诚烨笑容里有几分得意,道:“可不是,从小就学霸,家里人天天教育我要跟我哥学习,我听得耳朵都退了好几层茧子。我哥跟我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严肃又呆板,我爷爷觉得他俩忒没趣儿,所以最喜欢跟我玩。我带你去的地方就是我小时候跟爷爷的秘密基地,爷爷以前的老房子,是胡同里的一个小四合院,离咱片场也不远,我出国以后那里就空着了,前些日子叫人收拾了收拾,正好咱去住。”
许晋城突然很想问问迪诚烨,他对自己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意,几分逢场作戏,年轻人喜欢狩猎游戏,得不到的,费尽心思想要占为己有,得到了,一过新鲜劲儿便弃之如敝履,这种事,戏里戏外,他见得实在太多。许晋城看不透迪诚烨的真心,又觉得自己着实没必要矫情计较,世态炎凉,何必较真?
迪诚烨半晌没听见许晋城讲话,不由多看他两眼,问道:“是不心里又怪我自作主张?狗仔烦人得很,你家那边估计早就有人盯着了,咱就先暂住几天,风头过去就搬回去,行吧?”
许晋城客气道:“费心了。”
迪诚烨一愣,习惯了许晋城冷言冷语,他这么客气,迪导心里反倒很不踏实,说着:“昨天也没睡好吧,要不你先眯一会?”
许晋城道:“按照现在这个进度,大概还要拍多久?”
迪诚烨心里默算着,说道:“玉婷姐的戏大概还要一个月左右,全部拍完就不好说了,后期制作要用的时间大概更久。”
“将我的戏份也往前提一提,尽早拍完。”
迪诚烨感觉气氛不对,看一眼许晋城,对方已经合上眼睛闭目养神了,迪导心里被他弄得七上八下,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车子很快到达那个小四合院,迪导停好车请许晋城进屋,许晋城进去打眼就看到了迪老先生写的一幅字挂在厅里,这才想起还没有感谢迪诚烨送给老爷子的画作,便说道:“上次你送的迪老先生的字画,我家老爷子非常喜欢,有心了,替他谢谢你了。”
迪诚烨一听,又是客客气气的话语,皱了眉头坐到许晋城身旁,说道:“你今儿怎么瞧着不对劲,怎么跟我说话怪里怪气的?”
许晋城只是抬头盯着迪老先生苍劲隽永的熟悉字迹出神,小声念叨着:“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什么?”迪诚烨没听清,问着。
许晋城收回目光,懒懒地靠在圈椅椅背上,说着:“迪老先生那副画,题了王维的一首诗,要不是你先送给了老爷子,我就截下来自留了。”
迪诚烨笑道:“原来你喜欢,那敢情好,里屋有不少爷爷的字画,我去再给你挑几张。”
许晋城拉住兴冲冲的迪诚烨,扯住年轻人的衣服下摆,说道:“这么好的字画,得诚心诚意去求,你不要瞎翻腾,怪不尊重的。”许晋城讲完,目光发直地看着一旁的那对圈椅,他像是反射弧极长的人,今日的重压和绯闻终于叫许晋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难熬得很,若不是为了江玉婷,他真有不管不顾撂摊子一走了之的冲动。
而眼前迪家陌生的宅院加深了许晋城的不安和惶恐,面对不熟悉的环境,不知底细的人,他此刻只想远远逃避。身旁迪诚烨却明显心情不错,愉悦地跟许晋城介绍起这个四合院里蕴含的历史趣事,可惜听在许晋城的耳中却只觉得像是卖弄,与他狗眼看人低的哥哥并无二致,卖弄好的家庭出身,卖弄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年轻人往日里阳光开朗的气息再无法渲染到许晋城身上,一下子脆弱的许晋城此刻敏感异常,只想逃离。
许晋城很快找到理由,说他想吃点新鲜瓜果,支使迪诚烨去附近买些,迪诚烨不疑有他,笑道:“正巧,今天外面空气好,等晚上咱坐院子里喝茶聊天吃水果,那我出去了,顺便带点宵夜。”
迪诚烨一走,四周立刻陡然安静,许晋城静坐几分钟,起身,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的院落,离家时逃避的是晋池,现在逃来逃去仍只觉自己那处空荡荡的房子最有安全感,许晋城心里暗嘲自己混到如此孤家寡人的地步真是可悲,偏偏还被污蔑说成私生活混乱,他倒是想来个豁达快活的人生,不管天不管地,顺着性子肆意妄为,可惜,想想就罢了,他始终做不到。
许晋城心里甚是想念家中花房里的小花小草,这些日子没打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存活。他在巷子门口打了个车,司机果然不停地瞅他,许晋城干脆说道:“大家都说我长得跟许晋城特别像,您看是吧。”
司机一乐,打开了话匣子道:“嘿!我说呢,还真像,您呐能上真人秀节目了都,保准不用化妆就能骗倒一帮人,不过这个许晋城最近火得很嘛,听说是个同性恋,还跟一沓人乱搞,弄了一身脏病,啧啧,您呐以后出门可别主动说自己像许晋城,小心被吐唾沫,今天好多人在网上给他说好话,哎,什么江玉婷、陶桃啊,自己都不是干净的,别看得了什么奖,娱乐圈不就那么回事嘛,都是一帮没化没素质的,以为兜里装点臭钱就能装化人装大爷,嘿,您甭以为我讲话不好听,我这可有□□的,我一哥们是娱记,时不时爆料点□□给我,最近您听说没,那谁,就演穿越剧的那个女的,给人当小三呢……”
许晋城沉默着听着,司机喋喋不休说着,终于到达许晋城小区,司机又砸吧两下嘴,说道:“哟,您住这儿肯定也是有钱人。”司机打开车顶灯回头收钱,再看了一眼许晋城,摇头晃脑说道:“猛一看还真吓一跳,您也太像了,最近可小心点,您长成这样,一定老招狗仔了。”
许晋城多给他了几张大钞,司机差异,许晋城道:“我就是许晋城,多给你点钱,去吃点好的。”
愚钝的司机怎么可能领会许晋城让他嘴巴放干净点的意思,一听是许晋城,立刻两眼放光要掏手机,许晋城厌恶地甩上车门,快步进了门岗。
心情更加恶劣的许影帝终于回到了家里,他走过院落,先没进屋,径直去了花房。开灯后许晋城看着眼前景象下了一跳,跟预期差别太大,所有的花草都生机盎然地蓬勃生长,除了那些好养活的仙人掌、绿萝、吊兰之类,更添置了若干名贵花草,许晋城心头终于一暖,终日的疲惫有所缓和。他坐到花房木质长凳上,仔细端量着这么或熟悉或陌生的花花草草。
是晋池吗?
许晋城忍不住嘴角挑起一丝弧度,家人终归是家人,何苦种下那么大的仇,何苦揣着鸿沟不肯沟通。
许晋城长长舒一口气,准备起身的时候电话响起,许晋城一看是小艾的来电,心里咯噔一下,他不安地接起来,小艾哭道:“许哥,玉婷姐刚才晕倒了,我叫了救护车,正往疗养中心赶,玉婷姐看着不大好,许哥您能过来一趟吗?”
许晋城心脏跳到了嗓子眼,结束通话后立刻准备去取车,一想自己手腕不能开车,心里着了急,手指滑了好几下都没滑开手机,终于滑开了,准备拨给阿南时,手中的手机突然被人从背后抽走,许晋城惊愕回头,眼前人正是晋池。
晋池低头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酒店住得不舒服吗?”
许晋城此刻惦念江玉婷,没工夫跟他多说,说着:“回头有话跟你讲,先把手机给我。”
晋池却随手将手机扔进了一旁的蓄水池,手机噗通落水,溅起水花一片,许晋城一愣,怒道:“你又发什么神经?”
晋池还是绷着脸,说道:“你又想去找谁?你想住离片场近的房子,我帮你买了一套,都打理好了,你直接搬过去就行,你想继续拍戏,怎么都行,但是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了,这是最后通牒,我就准备做混蛋小人了。我妥协,你想拍戏,就继续拍,我给你安排最好的安保措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也给你找最好的公关消除负面影响,你想拍什么,我就投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什么都不干涉,但是你不能离开我,不能跟旁人一起,一辈子都不能。”
许晋城看着蓄水池不平静的圈圈涟漪,说道:“小池,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可是,我不是玩偶,不是摆设,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你不能这么强势。”
晋池冷冷嗤笑一声,说道:“我知道,该明白的道理我明白得很,不过,要是指望你能配合我,这辈子估计都没戏,我等不了,我也没指望你能痛快答应。直接说了吧,你没得选,我倒是很想看看,要是媒体突然知道江玉婷绝症晚期的话,天下还有没有太平日子。”
许晋城闻言,瞪大眼睛诧异地死死盯住晋池,仿佛眼前之人只是披着晋池躯壳的陌生人,而他不管将眼睛睁得再大,也无法找到那个自己熟悉的、疼惜的弟弟小池。
许晋城眼睛酸涩地别开目光,低哑着声音说道:“看来你都知道。小池,人活一口气,陌生人之间还要讲临终的人关怀,你不能这么随意践踏别人的努力。还有,这个影片能拍成就拍,拍不成,玉婷和我也已经尽力了,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人有的时候,能做成多少事,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对于我,对于玉婷,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