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赢则面色阴沉,久久不语,在装鹌鹑的渭阳君面前来回踱步。渭阳君赢章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看着地面青砖缝。 半个月之前,巴郡江州城内突然出现了粮食挤兑。 有民间传言,秦军的军粮被楚国细作放火烧光了,因此要大批征用江州当地粮的屯粮。不少的百姓担心粮食短缺,纷纷抢先屯粮。 不止江州城里大批的百姓跑去高价买粮,郊外的农人也都卷入其中。有一些农人借机胡乱吆喝,使得粮价更加虚高;有人为了赶上黑市涨价,放弃下一季的播种卖掉了大量种粮,铤而走险想借机暴富;还有农人听说粮食短缺,十分恐慌,反而私藏起大量余粮来。 官府贴出了告示禁止大量购买、囤积。同时为了救市,不断放出存粮,还是收效甚微,购粮挤兑愈演愈烈。 短短几天,江州城里人心惶惶。人人都怕自己成了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然而,秦军军粮被烧却是实情。赢市不得不一边隐瞒消息,一边让信使快马加鞭送信来咸阳求助。 秦王收到密信,只好火速遣人从陇西郡和上郡调粮。又派使者去前线督军,同时命密探随行。 通过多方探访,这场挤兑风波溯源到了一个可疑的齐国商人张汤孙。 这个张汤孙看起来就是一个行走各国的普通商贾,反常的是,商人来往为了牟利,他留在秦国大半年,生意经营惨淡,一直半死不活;钱财却源源不断。 再加上他本来一直待在咸阳,最近却来到江州参与粮食买卖,十分可疑。咸阳的密探假扮商人去与他的随从交易,仔细盘问,果然漏洞百出。 三天前,密探在江州城郊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发现了他。 密探上门去抓他的时候,破门而入,搜查遍全屋而找不到人,最后在后院井里的密道里发现了他。那密道并不通向别处,只是以井做掩护,下面存放着几瓮清水和一打墩饼,足够一人食用半个月了。 他被人抓到后,又破口大骂又要撞柱,被密探一把拉住,押回了咸阳的地牢。 这商人其实是齐相的门客——长孙汤。经过严刑拷问,长孙汤承认了自己数月之前来秦国,就是为了蛰伏投机,以此为齐国牟利。这次江州的挤兑风波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不过他并不承认自己让人烧了秦军粮草。 当赢则听密探回报,这商人获得行商许可是因为贿赂了渭阳君时,心中一动,决定当面去问问他。 一天之前,咸阳地牢。 几名护卫挎刀贴墙而站,手里都举着火把,将阴暗逼仄的囚室照得如同白天。囚室的墙壁上,两个变形的人影随着火苗跳跃而闪烁着。 “长孙先生忠心为国,令人敬佩。只是我大秦与齐国如今结为盟友,齐王又何必用计破坏?”赢则席地而坐,面对着毫无血色的张汤孙发问。 长孙汤本来又矮又胖,加上腮边的黑痣,任谁看都是面目猥琐的市侩商人。然而他现在面对秦王直身跪坐,虽然满身染血、蓬头垢面,却神色萧索,不卑不亢,倒是能看出些许士人风度。 “秦王怎么会不明白。齐国秦国结盟当然是好事,但是盟友强过了自己,可未必是好事。更何况,你秦国虎狼之国,谁人不知。我们如何能眼看着养虎为患。”长孙汤强笑着说。 赢则点点头,这也说得通。他又继续问:“渭阳君在这件事里帮了你多少?他又知道多少?” 长孙汤轻蔑地笑笑:“秦王是想问渭阳君出卖了秦国多少,对吗?”见秦王变了脸色,他不无得意地笑起来。 等笑够了,终于说:“秦王又何必担心呢?你这好弟弟整日只知道阿谀逢迎,四处钻营,草包一个而已。我送他的美人在他府里蛰伏打探半年,也没能套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来。倒是差点被他当了讨好楚王的礼物。” 赢则眉头一跳,努力分辨这狡猾的间者的话的真假。一边冷静思索,一边却止不住地害怕起来。一瞬间,他脑子里充斥了与骊姜从相识到昨日的全部的细节。 “你说的美人,又是怎么回事?”赢则声音里带了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犹疑。 长孙汤却又笑起来,胖脸上写满了得意说道:“秦王和你的傻弟弟自然是不同的。” 赢则的心好像被人揪了起来。 “王上还是要放下心,信任枕边人。否则,整日担惊受怕地,那该多不好受啊?”长孙汤盯着赢则语重心长地说道。 他眼里倒映的火光闪烁着疯狂。 “长孙先生就暂且留在我秦国吧。我不杀你,等时候到了,自会放你回齐。”赢则也盯回去,向长孙汤勾唇笑笑。 出了地牢,正午的太阳十分刺眼,赢则不由得抬手去挡。 <
> 骊姜的一颦一笑止不住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难道全都是谎言吗?她看自己如此投入地陷进她织好的甜言软语的大网里,会觉得自己可笑吗? 赢则又不受控制地反复地回想长孙汤的每一个微小的表情。他不敢去肯定那个最坏的答案,也没有勇气置之不理。 就在赢章感觉自己要在秦王面前晕过去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 “章弟,你我一母同胞,寡人平日最信任你。这件事你本来难辞其咎,但是寡人不想怪罪于你,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他伸手死死抓住赢章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保密,知道吗?连母后那边也不能说,听到没有?” 赢章原本又惊又惧,他想自己因为贪利而犯了大错,不知道会受到何种责罚。听赢则这样说,他感觉自己如同溺水之人被捞上岸,连忙口称诺诺。“王兄放心,章绝不会说出去。弟弟以后一定恪尽职守,为王兄分忧。” 赢则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赢章顺势告退了。 等赢章走了,他颓然地坐回榻上。 又等了一会儿,赢则身边的宦官来报,说卫常在外面。 “什么事?”赢则抬眸扫了一眼走进来的卫常。 “回禀王上,太后娘娘派了人让骊姜娘娘搬出锦绣宫,搬去冷宫关起来。宫人也都要遣散。” 赢则听了,向前探了探身子,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就回兴乐宫当差吧。下去吧。” “王上,可是锦绣宫那边?”卫常不解地问。 “寡人自有安排。”赢则说道。 “喏。” “等等。”赢则又叫住要正退下的卫常,斟酌着开口道:“寡人问你,自你去锦绣宫当差以来,骊姜她是否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平日里和什么人往来吗?尤其是宫外的人?” 卫常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话问得不平常。他想了想,摇摇头,字斟句酌地说:“骊姜娘娘自进宫以来,身边都是秦宫的人,再不可能有外人。有时见那些乐师们,也是为了王上准备歌舞。” 赢则听了点点头,看不出表情。 另一边,锦绣宫里。 骊姜入宫时一无所有,现在要搬出这华丽的宫室,也没什么能带走的。 唯一她想留着的,就是那日赢则在树下送她的梅花玉佩,还有几卷竹简。这些当然没有登记在册。她把玉佩贴身藏好,又用包袱包好了那几卷竹简。 骊姜想,就算这满宫的珠玉都是他赏赐给宠妃的,可是这两样总该是他送她的。 苏合看她包袱里只是几卷竹简,撇撇嘴,倒也没有说什么。 骊姜又去同绿染和红霜交代。 “之后难免会遇到些闲言碎语,是我连累了你们。你们要好好保重。”她有些愧疚地对着她俩笑笑,又强笑一笑,小声安慰道,“若是我有机会重回锦绣宫,还要继续依仗红霜和绿染两位姐姐帮我。” 两人见她如此,都心中酸涩,忿忿地为她不平。 红霜抻着脖子向宫门外望了又望,一脸焦急:“卫常怎么还没有回来。王上若是知道,一定会护着娘娘的。” 绿染满脸担忧地说:“这些宫人最是爱见风使舵,娘娘才是要保重好自己。我知道王上心里顾念着娘娘,一定不会让你在那里待太久的。” 骊姜扯扯嘴角,笑着说:“不必担心,有吃有喝,有屋檐遮风挡雨,倒也不算吃苦。” 眼见卫常不见了,苏合也担心他搬来秦王阻挠,飞快地赶走了众人,清理了锦绣宫。 齐国临淄城,齐宫内。 “老臣见过齐王。”一个身形瘦削,长髯花白的老头向楚王躬身行礼。正是楚国的少宰都柯。 “都柯先生此次使齐是为何事而来啊?”齐王田建身材高大,声如洪钟。 “外臣正是为了齐楚盟好而来的。”都柯说道。 田建假作好奇,话里却极尽嘲讽:“先生莫不是在说笑?当初楚国为了小利弃我而去,与秦交好。如今秦国翻脸,倒想起转投我大齐了。可是现在齐楚正对峙泚水,楚国的城池于我已是伸手可取,又怎么结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