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宴清扔出去的刹那,徐栩反应迅速在空中一个翻身卸去大部分力道,顺势往前翻滚两圈,摆脱周围朝他伸出手的寄生体,往地上用力一摁借力起身,然后立刻回头看去—— 只一瞬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就被淹没在蝗虫般的尸群之中。 “宴清!” 他下意识就要回身去救,却在听到那句竭力嘶喊的“走!别妨碍我!”后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那一瞬间徐栩想了很多。 她是来救自己的——子弹打光了,刀对寄生体没有任何实质性伤害,它们数量众多,不畏疼痛,而一旦被这些东西沾上就几乎没有生还可能……与其在这里当个累赘拖拖拉拉犹豫不决,不如果断点去找救援来帮忙,否则她的努力就白费了! 想到这里,徐栩不再停留,转头就朝出口奔去。 ——他必须相信她。 就像第一次相遇,被触手怪物追赶、生死攸关的那一刻,她松开了手,把自己的命运交给素未谋面的他一样。 …… 大部分寄生体被宴清引走,但门口仍然有十几个不断涌过来的宿主。虽然它们行动较常人更缓慢,但堆在一起把通往外面的路层层堵住。加上这一身沉重的防护服,让不过相聚十几米的求生之路显得如此艰难遥远,近在咫尺,却难以抵达。 “别回头!快走!” 徐栩扶着两个同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试图避开逐渐逼近的寄生体。有一个特警枪里还有子弹,一边掩护他们撤退一边突突突地朝着它们的腿部进行射击。 能来这里的军人都是部队精锐,虽然人少却个个能以一当十,很快察觉出虽然这些敌人悍不畏死又无惧疼痛,但并不代表刀枪不入。即使被真菌操控,它们的行动仍然会受到苦弱血肉的限制。 ——真菌已经替代了人体神经组织,打头打脊椎都不管用,那就直接暴力摧毁它的双腿!就算它们还能拖着残缺的躯体往前爬,但只要能延缓行进速度,就有机会掩护其他人逃出生天。 很快剩下的几位伙伴就达成一致,背对门口对着所有逼近的寄生体腿部一顿突突突,猛烈的火力直接打得碎肉飞溅,露出下面千疮百孔的惨白骨头。 这个方法很有效,虽然无法阻止它们不屈不挠地追击,但成功让徐栩和几位医护人员逃了出来——幸亏在来时,宴清把门缝推得足够宽敞,否则撤退行动恐怕没这么顺畅。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两个同伴牺牲了——他们跑着跑着就倒了下去,身体开始发生异变。同行的人却根本察觉不到对方是怎么被寄生的,或许是挣扎间防护服被撕破了一个小洞。只是一切发生太快了无人察觉,而等到他快要跑到门口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更可怕的是在他倒下之前死死抓住了同伴的衣服,甚至无法判别是临死前的恐惧还是受到控制后的举动——那名医护被拖得一步都走不动,看着周围慢慢逼近的形容可怖的寄生体,发出惊恐而绝望的大喊,“——救我!别走!等等我!” 徐栩一听到这个声音,将同伴护送出去后立刻转身就要回去支援——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来自上空的巨大轰鸣。 气流从头顶如雄鹰掠过,紧接着猛烈的突突声在耳畔炸响,那些原本已经触摸到医护的寄生体被无数子弹透体而过,零星的血肉组织迸射而出,残躯刹那间就变得千疮百孔—— 徐栩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是救援来了! 直升飞机就停在他头顶上方,事发紧急来不及就地降落,眼看有人被扑倒围攻,全副武装的救援队想都不想直接冲那群敌人开了枪。 冲锋枪射速极快火力猛烈,虽然不能对那群寄生体造成致命伤害,但足够让它们在如此凶猛的压制下变得四分五裂,失去行动力。 本来已经陷入绝望的医护人员先是被这火力覆盖吓了一跳,下意识蜷缩身体抱头护住自己——但他很快感觉到那些拉住自己不放的力量变得微弱,而自己毫发无损——是友军!他马上认识到这件事,于是在枪声停下几秒后,果断起身!头都不回地朝外面冲了出去! 他成功跑到了同伴身旁,气喘吁吁地和他们汇合,第一件事就是上下检查自己的防护服有没有破损。在发现衣服完好无损之后,顿时长舒一口气,脸上还残留着心悸后怕。 但这并不代表着终结。仍有源源不断的寄生体从体育馆里蹒跚着走了出来,不追到他们誓不罢休。 “快关门!”有人提醒道,“太多了!不能让它们出来!” 徐栩咬牙,紧紧盯着大门后,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 “徐队!” 从直升飞机上下来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很准确地喊出了他的名
字,“我们是驻扎在西海市的陆军311团,接到中海部的命令第一时间赶来增援。” “他们让我带来了这个。” 徐栩这才转移视线,对方让开身体,展示不远处紧随而来的几辆军用卡车。 很快卡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货箱门被缓缓打开—— 并非是想象中的人员增援或者威力更强的热武器,而是一排又一排,没有任何标记字母,半人高的黑色密封桶。 …… 没有接受过任何相关训练。没有所谓的招式架子。只有最纯粹的进攻。 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变成了武器。而那些被真菌蛀空的血肉犹如连着皮的枯骨,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显得脆弱不堪,一碾就碎。 她感觉到有冰冷的液体溅上脸颊,甚至迸射到眼睛里去——瞬膜挡住了试图钻入眼球的血滴,这种人类早已退化的器官在这张奇异的面庞上得以重现并灵活运用。腹部两侧的节肢在收起时显得孱弱而无害,像是毛绒绒的蜜蜂小心翼翼落在花瓣上的细足。 而一旦它慵懒地舒展伸开,就会瞬间变成残酷无情的绞肉机,将靠近自身一米内的区域变成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污浊昏黄的体育馆内,不断有不似人类的嘶鸣声高低起伏,甚至隐约能听到像是刀锋划破空气的细微裂响。 一具具残破不全的尸体接连倒下,从躯体陈叠的活动中心到愈加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她硬生生在汹涌而来的尸群中杀出了一条泥泞血路! 她不知道这里究竟死了多少人……太多了,多得可怕,好像层层叠叠永无尽头。数不清的无辜百姓在睡梦中变成傀儡,血肉化作温床,尸骨上开出噬人花,向毫无防备的同类吐出最致命的毒液。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死后不息。 无数僵硬脸庞犹如梦魇在眼前恍过。 打到最后她已经有点麻木了,只是机械地挥动着身体,脑中唯有一个目标仍然清晰。 浑身粘稠,眼前昏黑,皮肤和肺都有种灼烧感,呼吸都在发烫,心脏急促跳动,血液奔流上涌……她发烧了吗?祂也会发烧吗? 或许是空气太浑浊了,她开始觉得有些头晕,喘不上气,但手里的动作却一刻都没有停止——面对残弱的尸体,属于她的力量是碾压性的,仅靠毫无技巧的蛮力输出,她一路打到了地下仓。 她一脚踹开了留着微微缝隙的仓大门。隧道甚至都传出了巨大回声,跌跌撞撞,久久方才散去。 变体状态下的视力无惧黑暗,因而能很清晰地看到里面的场景。 除了角落堆放的一些杂物,就只有正中间的形似死猫的残缺尸体。 ——以及从尸体中破腹而出,宛如紫色血管般突突蠕动,蔓延附着一整面墙壁的菌丝网。 而和那些寄生体中的不同,这里的比树根更饱满粗壮,甚至能从它胀大而显得微微透明的表皮,隐隐看到里面聚集成束如同神经纤维一样的细长组织,活了般颤动。 她的目光缓缓朝下移去。 长满菌丝的阴暗房间里,躺着无数个还未苏醒的寄生体。他们仿佛畏光般蜷缩成婴儿般的形态,身体齐齐面向仍然在蠕动的紫色血管,似守卫似朝拜。 而每一具躯壳的头顶,一杆真菌茎破骨而出和菌丝血管相连,汲取沉睡信徒的养分,并忠诚地朝母体源源不断输送着营养物质。 一副庞然,隐秘,震撼而恐怖的地下森林网络。一副活着的死亡朝圣画。 与外面不同,这里的空气格外干净清新,看不到任何漂浮物,仿佛所有污秽都被过滤一新,世界都变得格外安静。 啪。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 她低下头,缓缓挪开脚。 一截干枯断裂的腿骨静静躺在地上,露出里面蜂窝般被蛀空的髓质。 这清脆的声响就宛如敲响对敌信号,原本安静沉睡的寄生体齐齐睁开眼,转头望向这位闯入秘境的入侵者。 它们的脖子发出咔咔犹如齿轮生锈的声响,空洞洞的眼眶隐约有爬虫一样的菌丝在缓缓蠕动。 紧接着,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所有尸体一具接一具地站了起来。 地下室狭窄昏暗,身后不断有追兵在逼近,面前就是数不清的无惧疼痛的死尸。而她站在最中间,所有生路被堵死,退无可退,别无选择。 在这一刻,她的脑海中却只回想起一句话。 “一个,都不能留。” 就算耗干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都绝不能让它们离开。 活的,死的,都不行。 她自嘲地笑了笑,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 …… “宴清!宴清你听到了吗?” “我们有办法对付它们了!——你先出来!宴清!” 徐栩想方设法在耳机里呼唤队友,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逐渐失去了往日的镇定,连声音都开始隐约颤抖,“……你到底在哪里?……听到了马上回我!宴清妹子!” 对面始终沉默无言,耳机里安静得不详。 徐栩面色渐渐变了。 能够救出的队员已经全部上了直升飞机,大家此刻都默默注视着嘴唇紧抿的男人,眼里渐渐露出怜悯悲哀之色。 “不能再等了,徐队长。”前来支援的李林沉沉开口,他拿枪瞄准蹒跚而来的寄生体,果决地扣下扳机一枪一个打断它们的腿骨。但这只能减缓敌人的行动,治标不治本。 “——虽然很抱歉,但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耽误整个行动。时间宝贵,必须立即执行计划,否则让病毒流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徐栩咬紧牙关,极为艰难地开口,“……再等等。就一分钟。” 对方望了下面一眼,已经有很多寄生体循声而来,逐渐走出了体育馆大门,朝盘旋在半空的直升飞机执着地伸出了手。 李林心里叹了口气,但终究没多说什么,看着瞄准镜,静静等着一分钟过去。 时间如流水而逝,耳机里却依然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抱歉。”李林还是开口了,也不知道是对谁说。他拿起对讲机,眼神平静坚毅。 “准备轰炸。” 计划很简单。感染源或许藏在很深的地方,人力无法直接突入。那么直接暴力轰炸,将整个体育馆都变成一片废墟,不仅能在瞬间消灭很多寄生体,也能有效阻隔病毒外泄。而那些没被高温火焰烘烤至死的漏网之鱼,则会接受来自空中化学药剂的喷洒——它甚至比轰炸更高效,能够浸润附近的土壤,断绝它们最后的生路。在连绵不绝的化学雨中彻底净化这片污浊之地。 几乎没人能在这种强度的爆炸和腐蚀中存活下来——连生命力顽强的变异孢子也不行。 地面已经架起了轻型无后坐力炮,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可以实现非常精准的打击而且射程极远,打击范围大,足够他们在安全距离将这座老旧的体育馆轰成废墟。 万事具备,只待命令。 徐栩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蹒跚聚集的行尸走肉,在李林再度举起对讲机发号施令的那一刻,轻轻叹了口气。 “预备——” “开始轰——” 砰! 在他说出那个字之前,像是忽然感觉到什么,原本只有零星十几个在直升飞机下徘徊不定的寄生体突然僵住——紧接着数不清的宿主趔趄嘶叫着从体育馆里疯狂奔涌而出,用自己的身躯撞开大门,一群接一群黑鸦鸦犹如蚂蚁出巢,似乎在逃离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高声嘶鸣里带着无与伦比的惊惶与恐惧! 徐栩愣住。李林则皱了皱眉,“什么——” 轰!—— 从地底传来巨响,整个地面都为之震颤! 体育馆突然发生爆炸,仿佛内部有极为猛烈的能量逸散,连着地板墙壁和天花板,甚至不锈钢大门都在一瞬间被轰穿了——空中盘旋的直升机都受到这股无形能量的波及,猛然往后一震,瞬间屏幕一花,发出滴滴滴刺耳的警告尖鸣! 李林连忙从后面按住驾驶员的肩膀,把他扶回座位,厉声喝道,“稳住!准备返转迫降!” “都抓住护手!别抬头!” 好在机器失灵只是很短的一瞬间,经验丰富的驾驶员很快就找到了应对办法,牢牢控住直升机的摇摆方向,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把大家从失控撞毁的生死一线中抢救了回来。 平稳着陆之后,心悸后怕缓缓散去,大家这才有空去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场来自体育馆内部的爆炸。 该是多么恐怖的能量,才能让一整座建筑在瞬间几乎被轰成齑粉——伴随着四散的烟雾,尘土,碎石,炸开的枯骨,残肢,红白相间的人体组织,以及被极高温度汽化的焦黑痕迹。这是连他们带来的炮弹都无法达到的效果,整个体育馆甚至很难找到一块完整的墙壁,不锈钢大门都融化成扭曲蜷缩的形状。 那些藏在体育馆里,包括靠近门口没来得及逃开的寄生体,全部在一瞬间被烤干化成飞灰,一缕菌丝都没有留下。 “……”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下面的一切,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唯有徐栩在最初的惊讶,凝重,恍然过后,忍不住露出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微笑。 虽然大部分寄生体死亡,但仍有一些侥幸存活的残躯在不断往外爬,甚至只剩下半截身体都恍若无感,拼命挣扎着朝最远的地方挪去。 “我想现在可以开始洒药了。”他说。 ——他相信了她。而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很对。 李林瞬间回神,拿起对讲机立刻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直升机重新起飞。霎时间带着浓烈刺鼻气味的药剂从空中如雨落下,在接触到寄生体的刹那,皮肤瞬间被腐蚀化成脓液,而隐藏在躯壳深处的真菌失去了最后的庇护,无所遁形,连带这具被蛀空的残躯一起,抽搐着蜷缩起身体,渐渐塌陷枯萎下去。 从天而降的透明液体如雨幕淅淅沥沥,将所有烟雾灰尘清洗一空。 一个白色身影渐渐出现在废墟之中。 满身污血逐渐被冲刷干净。祂站在那里,安静,沉默,洁白如故,宛如一座不受风霜侵蚀的雕像。 “宴清……”徐栩喃喃。 李林紧握对讲机,眨也不眨地看着祂。 就在大家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祂却忽然动了。 以人类望尘莫及的爆发力从原地一跃而起,跳到了十米外的灌木丛边,看也不看地弯腰伸手从里面抓出了什么东西,毫不犹豫地将它丢回了雨幕里。 一声凄厉的嘶鸣划破天空,那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爬到灌木丛中、只剩下半边脑袋和一只手的寄生体,疯狂嚎叫挣扎,声息渐绝,最终慢慢和雨水融为一体。 祂就这样垂眼沉默地看着。那一瞬间似乎能从那张奇异的面庞上感受到一种无情的柔软和悲悯。 在人类眼里邪恶恐怖犯下血案斑斑的变异真菌,其实也只是自然界中遵循本能,竭力求生的小人物而已。 生命本无对错。奈何立场不同。 世界终究残酷,很难容下弱小与孤独。对于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大的变异生物而言,想要活着,不进则退。一切法则与真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皆为庸谈。 祂轻轻叹口气。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那道白色身影低头伫立了许久。 ……然后缓缓跪下,倒在雨中。 “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