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少愚下着泪雨,全沾在阿莱颈窝上。 他这一哭,阿莱以为他逃亡在外,一定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没好意思与他斗泪。 及至他的哭声微不可闻,阿莱轻轻把他推开,推不动,只好用力。然后直勾勾地望着他,眼底蒙着雾气,雾气藏着锋芒:“不许装可怜!你说清楚,我误会你什么?” 心忽的悬起,面对这可爱的醋意,厉少愚胸中竟生出一种不知所措。思来想去,亦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握住阿莱的双手躬身讨好。 他扭捏着,希望阿莱能明白他,和别人跳舞是一种社交活动,不影响他心里爱她想她。 四目相对时,他们心灵早已相通,阿莱能理解他所传达出的种种说辞与讨好。 醋缸碎成一地,酸味弥漫,阿莱仰起脸蛋儿对他笑:“好哥哥,你不说也没关系。你有你的小姐,我有我的孔先生啊——” 厉少愚松开一只手,用食指一点她额头,嘴里轻轻蹦出两个字:“胡——说。” 阿莱揉揉眉心,一头砸到他肩上,望着地面悄声笑笑,然后把声音放软:“那你穿上军装了吗?” 厉少愚轻轻捻她的发尾,“没有,我现在在央行任职。” 这声气好黯淡,好遗憾。 阿莱听见他梦想破碎的声音,体谅地道:“也很不错了,是一份好工作。具体是做什么?” “经济研究。最近银行业要起草新法案,由行长牵头,具体条款还在协商,先保密。”厉少愚抹了眼泪,牵她向外走:“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你别送我,我和朋友一起来的。” “孔先生?” “不是。” “还生气呢?”走到巷口,厉少愚松开她的手。忽而记起那一夜,不禁问道:“你和孔先生认识多久了?” 阿莱对他皱皱鼻子:“不告诉你。” 厉少愚把阿莱当成个宝贝疙瘩,所以也怕孔先生惦记他的宝贝疙瘩。 沉吟片刻,他垂着脑袋,踢路上的石子儿,“好,妹妹长大了,跟外人交了朋友,倒要来瞒着哥哥。” 阿莱一听就乐了,心说你和小姐的事我都没追究,你拈什么酸吃什么醋?就凑到厉少愚跟前定住,用一种天真的眼神瞧他:“没什么好说的。” 厉少愚郑重地一点头,很满意似的笑一声。接着边走边问,来做什么?来了多久?过得好不好?钱够不够用?准备什么时候回去?种种问题,堪称事无巨细。 阿莱一边回答,一边领厉少愚回原来的位置,但虞沅君不在,桌子也已被收拾干净。她吓了一跳,忙找侍应来问,侍应亦不知道,只说孔先生也走了。 厉少愚见阿莱着急,紧随她一起离开。侧边小巷开来一辆黑色汽车,在他们面前停下,厉少愚拉开车门,把手放在门沿上:“我送你回去。” 阿莱钻进车里靠窗坐下,厉少愚坐进去,在她面前摊出一只手掌,她看一眼,随即会意把手覆上去,十指相扣。 汽车发动,她晕得难受,索性歪在厉少愚肩上休息,一路无话,他们静悄悄的,感受有彼此的空气。 车在巷口停下,厉少愚跟着走进去,一边走一边看,看哪哪不顺眼,那张嘴半刻也闲不住:“怎么住到这么老旧的地方来了,不嫌脏还不嫌吵吗?你看分明是危楼,就算暂时居住,也要安全吧?该找一间公寓的,你是出门没带钱还是花完了” 阿莱腹诽,逃难出来还讲派头,可见是没吃苦,自己白担心他了。铁门紧锁,透过地上的缝隙,阿莱看见虞沅君的小楼亮着灯,心里顿时放心不老少。 掏出钥匙打开院门,还不待阿莱进去,厉少愚已经挤进院里,望着那两栋小楼,叉着腰问:“你住哪边?” 阿莱懒怠理他,站在院里先喊一声,虞沅君听见有男人声音,因为穿着睡衣,所以不敢露面,单是在屋里应了声:“我在家呢。” 阿莱彻底放下心,待道过晚安后,方去推开家门,拉亮客厅里的灯。 厉少愚站在门口向里一扫,只觉屋子逼窄陈旧,好在五脏俱全应有尽有,条件是艰苦些,好歹还算个落脚处。他把手臂倚在门上,迟迟没有进去,脑袋却不住往里探,“这是给人住的还是给鬼住的?” 阿莱认这是她的家,顶了一句:“我就是鬼,给我住的行了吧。” 厉少愚心里顿时不是滋味,挤进门去,“家里好日子不过,到这来吃苦受罪,你怎么想的?”接着大剌剌往沙发一坐,顺势把身子往里一缩,身体就像被云朵托起来一样,舒服得直叹:“哟,这沙发还挺好,躺着很舒服。” 阿莱皱着眉,一抱枕朝他头脸砸
去:“滚吧你,少来我家挑三拣四。” 厉少愚没接住,反手要拣抱枕,腰间顿时“咔嚓”一声,一股钻心之疼席卷而来,动作就此定格,像电影卡带一般。片刻后,他面容扭曲地摸着腰说:“我腰扭了。” “你干嘛?”阿莱有些急了,怕他使坏留在家里,当即过去双手拉他的手腕:“起来,快回去。” 又是“咔嚓”一声,声音清清脆脆的,绝不能装出来。 厉少愚左腰像被一把钢针扎穿,细细地扭成一股,直往骨髓里钻。他冷汗直流,趴到沙发上贴着:“我现在动不了,你让我在这缓缓。” 阿莱心说太倒霉了,他要是在这躺着,我怎么睡?虽见他满头大汗,但还是将信将疑地问:“严重吗?” 厉少愚呈个倒栽葱的姿势,身子嵌在沙发里,半条腿还倒立空中,扭脸看着她,简直哭笑不得:“你扭一下试试。” 阿莱站起来,疑心他怪自己扯他,心虚低了声:“我又没让你进来。” 厉少愚没言语,因为实在疼得龇牙咧嘴的,呼吸都像是有进无出,纵有力气也只能用来呻-吟。 阿莱见他疼得那样,也不忍心再挤兑怀疑他。用尽吃奶的劲儿把他扶起来,同时忍受废话攻击:“你看你这地方,跟我八字不合吧?一来就把腰给扭了,也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好起来,要是好不了,你得对我负全责,伺候我直到我好。” “我不会伺候人。” “真让你伺候,我还活不活了?” “是——我笨手笨脚,就得找小姐来,才能把你伺候好。” “小祖宗,我求你别再提小姐了。”厉少愚疼得脸呈酱色,歪在沙发上吃力地解西装扣子,“过来帮我脱衣服,我要睡觉。” 阿莱坐过去,慢慢帮他把衣服取下,接着往旁边一扔:“许你做,还不许我说?” 厉少愚忽然觉着腰没那么疼了,倒是头疼得厉害。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撞在她手里,顿时就万分悔恨,追悔莫及。自行解开衬衣头两颗纽扣,将人陷在皮沙发里,心里如沸水翻腾,眼里却如将死之人般涣散。 “你要在这里睡?”阿莱问道。 “想要赶我,也等明天吧。”厉少愚本想看看就走,谁知就折在这里。 “我明早给你买红花油。今晚忍忍,不许再叫唤了啊。” “能忍得住,我肯定不叫唤。” “你看现在不就好好的?” 话音未落,厉少愚又作恶叫唤起来。 阿莱嫌丢人,忙凑过去捂他的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等下叫人听见多不好。” 厉少愚将脸一扭:“我不管,你给我打水洗脸刷牙,不然我睡不着。” 阿莱好面子,从小就怕闲言碎语,这下被拿住七寸,纵然气得脸红脖子粗也只能照办。本想扶着厉少愚去卫生间洗漱,但一想那处有虞沅君共用,只好自行端来一盆热水,一盅热茶。 厉少愚忍痛起身,面容已经平和许多,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阿莱空荡荡的玉腕上转:“镯子不戴了?”这么漂亮的腕子,合该戴翡翠、珍珠一流的镯子,才能相衬。 阿莱拧着帕子,头也没抬:“我找了份工作,明天要上班了,所以就把首饰收起来了。” 依厉少愚的意思,阿莱在家做大小姐,将来嫁给自己做富太太,是最平安稳定的人生轨迹。但民国以后,政府鼓励女子走出家门学习工作,她既有化又有心,能靠自身脱离家庭,实现自主独立,这是好事。 他赞许地笑:“什么工作?” 阿莱坐在竹椅上,语调冷静:“给许家小姐做家庭教师。”顺带将上下班时间和地址都说了一遍。 面前是辆崭新的脚踏车,厉少愚问:“骑车去?”天热了,每日骑车往返绝不是好主意。 入夏以后,上海的天气异常潮热,阿莱也觉骑车不妥,哪有上门讲课一身臭汗的?想了想:“夏天乘电车,另外三季骑车。” 厉少愚腰疼得坐不住,招手让她扶自己躺下,“许公馆离这里有点远,我担心你的安全。要是每天派车接送你,你接不接受?” 阿莱垂眼对上他的双眼,是真诚且平等的眼神,加以她也贪图享受,就隐隐约约想要答应。思忖半晌,她只问:“那你呢?” 厉少愚笑了笑,“我没事儿,办公楼离我住的地方近。” 阿莱点点头,用商量的语气问:“我明天打电报回家,说已经找到你了,好不好?” 厉少愚没意见,“好,别说我在哪里任职,记得多问他们要钱。” “我不问家里要钱。” <
> “那你的钱还够花吗?” “够,我薪水很高。” 厉少愚暗暗地想,哪有人说自己薪水高,真是个不懂世情的毛丫头。笑了一下,开口问她:“财不外露,记得啦?” 阿莱知这是唠叨的前兆,忙站起来回答:“记得。”随即去卫生间倒水,洗漱后才从楼上抱下一张羊绒薄毯扔给他,然后关灯上楼。 黑暗里,厉少愚蜷身而眠,刻意把脸埋进薄毯里去,给自己灌了满鼻腔甜话梅味儿。他今夜虽然扭了腰,但心里却很安心,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