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人再一次知道了,为什么之前做准备工作的时候,大夫说可以多准备一些衣物和被褥。 一天两次啊,谭诩出的虚汗把衣物和被褥都濡湿了,全部换下来,由仆人浣洗了暴晒在院子里,沈菁一直在正房里,该吃饭睡觉的时辰也不见他出来。 烈日炎炎,院子里没有一缕风,只有腾腾的热气从下往上冒,谭定沐浴过后,站在正房的台阶下求问道:“我可以进去看一眼吗?我今天没有看过我儿子。” 罗七站在门口,他跟了沈菁多年,很是机灵,做出难过的样子道:“我劝谭老爷还是不要进去了,令公子现在状况不好,你看了也是白白心疼的。” “怎么不好了?”谭定急得跺脚,要往前走。 罗七连忙下台阶,双手扶着谭定的双臂安抚他,因此得以靠近了,亲近的说话道:“我家二爷是为了令公子长久计,为了不伤五脏和心智,许多虎狼之药,刚猛之药都是斟酌再三,能不用就不用,能少用就少用,因此我家二爷守护令公子着实辛苦啊,从之前到现在,两天两夜了,衣不解带,双眼随时看着令公子,这手啊。” 罗七右手搭在自己左手的手脉上,百分百复刻了手势,道:“除了喂药行针更衣,我就没有看见这手离开过,纵然累极,也只在圈椅里眯一会儿,歇不得一刻钟。如此苦熬,旁的也顾不得了,谭老爷体谅些,再耐个一两日吧。” 罗七把沈菁说得那么尽心尽力了,喂药行针更衣都是不假手于人,谭定只有连连感激的点头,道:“那罗管事替我转告沈大夫,多谢他了,劳他费心,劳他辛苦。” 罗七没有一丝虚言,是真的很辛苦,沈菁已经憔悴不堪,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不断揉捏着谭诩脸上和颈部的肌肉,把两处都搓红了,沈菁厉声道:“谭诩,说话,你再不说话就要成哑巴了。” 谭诩要抬起眼睑,抬不起来,只是眼珠在里面滚动了一下,下巴被沈菁揉捏得生疼,嘴被捏到变形,一个破音被激出来,道:“疼……” 沈菁游历医海,看到患者的病痛无数,看得已经麻木了,他追寻的医道,也顾惜不得患者身体所要承受的痛苦了,只要没到极限,没有活活疼死就行。陈嘉泉调侃,说他医人像杀人,可见他心肠之冷硬。但是谭诩说疼,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附入骨髓的疼痛在未来几天将要和他缠绵不清,他内心升起了无尽的怜惜,深邃的眼眸闪烁着温柔的流光。 两个医徒一人按住一个肩,罗七压脚防备他挣扎,谭诩还没有力气哭喊,轻微颤抖的身体和茫然无辜的眼睛都在表达他的恐惧。 眼睛看不见,被陌生的人压制着又添了一层抵触的情绪。 沈菁头疼的抵住自己的山根,道:“把他爹谭定叫过来。” 这话是说给谭诩听的,他听到,眼睛流过一道虹光,身体果然放松了些。 就是那个天天背医的医徒去了,在西厢房把情况简略一说:“止疼的汤药太伤身体了,开头几天用了太多,全身麻痹,如今手掌的抓握能力还没有恢复,也杀伤了脾胃,喝了药若是不按着穴位止吐,都要吐出来的,所以止疼的汤药从今天开始就停掉了。等会儿谭老爷做事要少一些心疼,按着沈大夫的吩咐协助我们把令公子头顶的伤药换一下。” 谭定脚发软,脸发白,道:“好,我和你去。” “爹,你说话亮堂点,不要这样已经害怕了的口吻。二哥眼睛看不清最会听声音辨情绪了,我们是要去安抚他的情绪,不是去吓他。”不就是头颅狰狞的伤口,前世生逢乱世,白骨遗路,流寇官匪犁地一般的一遍遍暴虐百姓,活生生的人片了吃都见过,谭慕妍没什么惧怕的,道:“我也和你们走,看看我二哥去。” 多了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沈菁没有反对。 谭定一路上被谭慕妍鼓舞着,已经稳定了心神,俯到谭诩身前道:“儿子,爹来了。” “二哥,我也来了。”谭慕妍清脆的说道。 谭诩紧绷的面容柔和了一些,只是也没有气力说话。 沈箐无声的指挥了谭定压住谭诩的左肩,谭慕妍就往后,在谭宁的右侧站着,他动手拆起头上的纱布,一层一层的卷起,有巴掌大的一片血迹,血塘中间一团纱布黑乎乎,有部分填在伤口里。 谭诩早已经瑟缩不止,冒汗不迭,一个医徒往谭诩嘴里塞了软布。 “压好了。”沈菁特意看着谭定嘱咐的,随后拿起镊子抽出填在伤口里的纱布。 原本没有力气的谭诩发出呜呜的痛叫,颈部头部所有的青筋暴突,汗如急雨,身体绷直,然后发出猛烈的抽抖,又被所有人死死的按住。谭诩大睁着一双眼睛盛满了哀求。 谭定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手软了。 谭慕妍撞
开谭定补上去,双手狠狠的压在谭诩的肩膀上,眼睛流着一抹黑沉的鎏光,从谭诩的伤口扫到沈菁的脸上,又垂下,一眨不眨。 谭诩在沈菁往伤口里填新一块纱布的时候,终于疼晕了过去,一个医徒便把捂住他的软布抽出来。 沈菁沉稳的换好了伤药,双手交叠,一寸寸的揉过谭诩的身体,为他舒缓身体,看似简单却费气力,屋内两个大冰鉴上堆满了冰块,沈菁也出了一层薄汗,由着罗七给他擦拭,对谭家父女道:“你们来了就别走了,你们可以说说话让他知道你们在这里,他或许是听得见的,也让他安心。” 沈菁没有走远,他在屋子里立了一扇六面山水屏风,人就去那里换衣休息一下。 谭定自己不行,反而惊奇谭慕妍道:“妍儿,你哪来的胆子,这样的事情都不眨眼。” 谭慕妍早就准备了说辞了,道:“爹,五年前县里的狮山坟山庙宇重建,里面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的壁画都是彩绘的,我看过了那些胆子就大了。”大型墓群旁边建那种庙宇,是为了提醒世人行善事戒恶行,否则,死后的下场便如壁画所绘。 “好吧,你是胆大天。”谭定拧了一张温帕,俯身对谭诩道:“诩儿,爹给你擦擦汗,来,先擦眼睛。” 谭慕妍望向屏风,眼珠一动,扯动谭定的衣袖,挤眉弄眼的提醒他屏风后有沈菁,又在他的掌心,用指写了一个字。 唐。 谭定犹豫不决。 谭慕妍再写了一个字。 试。 然后就随意的聊了起来,道:“爹,我看二哥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你在山上待了三天,你的差事要耽误了吧,等会儿二哥醒来,你们父子说说话就走吧,不然因为二哥的病你误了差事,二哥也要自责的。” 田桐谭慕妍已经知道情况了。 谭定闭闭眼整理一下思绪,睁眼道:“嗨,那是我之前让诩儿安心治病才说,形势大好。刘复陈邦两位大人是帮忙说了话,周大人也确见过了,只是,周大人对雅溪制作的家具评价不好啊。” “为什么?”谭慕妍似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一般,演技那叫一个自然。 谭定叹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是这么说的?”谭慕妍连忙追问道。 谭定仔细给谭诩擦汗,边擦边缓缓的述说:“雅溪先是以木雕闻名,把木雕挤艺融入到家具制作中,使家具实用性和技术性融为一体,凸出雅溪的特色,但是过犹不及啊。周大人说精品的家具,造型要简洁,秀丽,朴素,清新,体线明快,说家具先要表达的是木材的色泽和纹理之美,讲究的是线条的优美,结构的和谐,最后才是其他的装饰,雅溪的家具太注重雕琢,甚至在雕琢上有了炫技之嫌,作品太过绚丽豪华,已经繁缛了。这样一则家具整体失格,二则奢靡浪费人力,所以就……” 谭定不说了,只是沉沉的叹气。 谭慕妍拍手道:“周大人说得很对啊,我也觉得这些年雅溪是太注重雕刻了,那些雕工就花了一千工的拔步床太豪富了,远远看去密密麻麻全是雕刻,我也没有很喜欢,这样做家具真是要本末倒置了。” “你这丫头真是敢说,先辈们趟出来的路子,必然是只有这样才可以走下去,不然,沿海四省做家具的地方这么多,没点特色路都没有。”谭定摆了摆公道,然后压低了声音,但是保证这个声音能让沈菁听见,道:“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唐首辅的眼睛啊,以后是看不见了,这雕花给瞎子看,不是白费劲嘛,所以雅溪要出局了。” 后面都是谭慕妍这几天反复推演的表演,没有和谭定经过彩排哦。 “爹,这一条我是不同意啊。”谭慕妍振振有词,道:“给瞎子数河灯,是挚友间的烂漫。” “给瞎子数河灯?”谭定翻查了一下自己的学识,问:“有什么典故吗?” 典故在未来不在当下。 谭慕妍开始忽悠了,道:“闲上看到的,那本里,有一对好朋友,一位自幼眼盲,一位待友赤忱,他们是几十年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好朋友,有一次历经了一道难关,闲来看百姓在河边放灯,一盏一盏,我见既是你见,以我之眼替你看尽锦绣繁华,多烂漫。” “这是其一,还有一条实用性的。” 谭慕妍目向着昏迷的谭诩,纵然他已经陷入了昏迷,身上的肌肉还是不时的要抽动一下,谭慕妍把手覆盖在谭诩紧握的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