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王妃没有和众多部落首领住在四夷馆,单住在一处王爵规格的府邸,琉璃为瓦,青砖铺地,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初秋时分,庭院中草木苍翠,又点缀名花异草,蓊郁茂盛。 两位俱是极尽奢华盛装打扮的贵妇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专注的落子。鲁阳公主始终保持端庄的姿态,拖曳在地的白底红牡丹裙裾和杏色缠枝花披帛只有在落子时徐徐轻动,第四王妃原来是做个窈窕淑女的摸样,随着局势不利,双腿在泥银翠绿金线罗裙下岔开,大马金刀的坐姿,一把黑子在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娇啼道:“可贤,快来帮帮我。” 郑可贤放下手中梳理的胡市上的账本,来到第四王妃身侧坐下,第四王妃把手中带着余温的黑子,点了七颗压在郑可贤的掌心,郑可贤代替第四王妃下七子,七子落,败局转圜,对鲁阳公主温柔的笑笑,起身又回到桌案上细看繁琐的原始账目。 除了真实的账目,还有各地商贾与胡人口头约定的记录,约定在朝廷真的和胡人开市以后,他们将要进行交易的物品,品种,数量,价格等。自然,这种记录都是在场的吏私自记录的,最终真实交易还要看朝廷和行市的变动,商户与胡人的往来,口头约定不触及朝廷律法。根据这些记录,朝廷可以大致估算一下,双方交易可以达到怎样的规模,或者说,要控制在怎样的规模。 在郑可贤帮了第四王妃,三次扭转败局以后,鲁阳公主依然嬴了第四王妃一片棋子。 闲情先放在一边,郑可贤和鲁阳公主同坐,和第四王妃商谈了一些开市的细节。比如开市地点,开市以后,双方各派多少军队,监管人员来保障开市秩序,若期间有胡人在地方胡作非为,要如何严惩,有商贾在交易中弄虚作假,会如何惩戒,最后还稍微提了提,开市结束以后,朝廷会给胡人各级首领的抚赏。 赏也不是白得,郑可贤再次询问了胡人进贡给朝廷的马匹要求,特别是公马的要求,朝廷要求胡人不能骟马,朝廷要种马。先官后民,马匹还要投放民间的市场,这里胡人一等一的公马良驹都要骟掉的,没得商量。 国事商谈到夕阳穿透茂盛的草树,青砖上斑影婆娑。 手中青绿酒杯摩挲,第四王妃直言道:“可贤,你家里一儿一女没有成亲,没有许婚,也还没有意中人吗?我昨天看到他们在外玩耍,金童玉女一般,天真无邪。” 第四王妃仰慕中华,汉话说得很好。 这时,有一个婢女走过来,和鲁阳公府附耳禀事。 郑可贤细微听到了,分心与第四王妃道:“五年前,陛下下旨,着令地方教导百姓,若家中未有变故,女子最好十五及笄以后婚嫁,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自是要做表率的。公主与我,也只有这两个孩子,往日疼爱他们,素来拿他们当小孩儿,倒是不急着为他们择选人家,我们没有做主,自然是没有意中人的。” 第四王妃嬉笑道:“公主看得出来,是位严母,驸马倒是看不出来,是位严父。” 郑可贤不苟言笑道:“也只是教导两个孩子守礼克己而已。” 又细问到第四王妃在哪里见到他们,做什么,第四王妃把在胡市上的所见说了,郑可贤责备中掩饰不住骄傲,道:“若是我知道昨天焞儿要去打擂台,必然不让他去。这不是与民争利争名了嘛。” 鲁阳公主道:“王妃也有一儿,若下次再来京师,要把小王子也带上,看看中华气象。” 第四王妃虚应道:“他还小得不记事,等再大些,再带他出来。” 鲁阳公主斜看驸马,眉宇间透出一股柔和之态,道:“听可贤说,王妃生子以后,身体多有不适,京中杏林齐聚,我为你多虑,觅得一位圣手,在府外等候,可否让他进来瞧瞧。” 第四王妃雀跃道:“哈哈哈,可贤这么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公主也真是热心,给我寻好大夫啊。” 鲁阳公主眼眸清亮,道:“这一位不算大夫,是我朝翰林院属官,他少年时,家中母亲多病,他叹世间庸医太多,逐弃从医,自学医术,为母亲医治,母亲延寿十五年后,他再做学问走仕途,是进士出身,翰林魁首。” “还是一位大孝子,读郎,我更要见见了。”第四王妃迫不及待。 鲁阳公主示意随从把陈嘉泉请进来。 陈嘉泉直接从翰林院过来,穿着他翰林院检讨的官服,只见他三四十岁的年纪,落日余晖在他侧脸上镀了一层薄薄的暖光,他长得高瘦挺拔,眉眼清俊,气质清冷,一面之感,像一朵高岭之花。 第四王妃嘴角弯弯。 陈嘉泉依次拜见了第四王妃,鲁阳公主,郑可贤。 郑可贤与陈嘉泉也是相识,道:“季伦,殿下说得人是你啊。”继而又对第四王妃进一步解释,笑道:“他父亲想要他
一心走仕途,可是他在杏林中声望太大了,总是逃不脱这种人情。” 陈嘉泉笑道:“驸马言重了,王妃为了两族和睦斡旋,宣府巡抚吴大人曾言‘若能由四娘子主事,可以宁边’,小臣微末之力,能为王妃效力,也是为边境安宁尽一点心力了。” 第四王妃,与很多边官感情甚昵,以四娘子称呼。部落中有顽固不化滋扰边境者,四娘子时有预报,令边关防患于未然。这回两族若能达成长久友好的入贡互市,将来传之于史,亦可称颂千载。 第四王妃以手托腮,容颜美貌,神态狎昵。 余晖尽收,暮色氤氲。 鲁阳公主和郑可贤同坐在一辆马车上,鲁阳公主撩起车帘,眸光凌厉而冰冷,对这座府邸的管事道:“有私语者,杖杀。” 私语什么? 管事一个哆嗦,垂头道:“是。” 鲁阳公主放下车帘,郑可贤坐在一旁叹了一下。 既然鲁阳公主这么吩咐了,管事就一定会抓到私语的人,打死几个,一作震慑。 鲁阳公主变脸似的娇嗔道:“女子生了隐疾,让男大夫瞧病,多有闲言碎语,我这是为了王妃的名声着想的。” “胡人又不讲究这个,四娘子更加无所顾忌。” 第四王妃不仅是刺兀勒汗的妻子,据说,还是刺兀勒汗女儿的女儿,就是还有一层外公和外孙女的关系,因为部落之间联盟的缘故,她八岁出嫁,所以刺兀勒汗对第四王妃,有妻子的敬重,也有看着晚辈长大的放纵,再加上第四王妃本部的实力,她是王妃,也像女王一般。男人对女色是怎么享受的,王妃对男色,也是不羁的。 男女关系,一般都是男强女弱的关系,若是颠倒,伏低的那一个,都是攻击嘲笑的对象。 郑可贤道:“季伦之才一时无两,要是陷入桃色风波而影响了仕途,倒是可惜了。” 鲁阳公主靠在郑可贤身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刮着他的锁骨道:“你总把人想得太正经了,陈嘉泉自己也是爱美之人,家中妾室通房拢一起五六个,哪个能有王妃的美貌和气度。再说了,我请他来给王妃看看病症,也是真的看病,我请他出手,必回报与他,他家有一桩大仇,碍于种种无法报仇,我会替他料理的。” 郑可贤握着她的青葱手指,道:“什么大仇?” …… 公主府。 郑焞因为少年澎湃之烦恼,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没有怎么睡,傍晚从宫里读出来,卧在庭院中,一张黄花梨卍字图案的晾榻上小憩。虽然院子已经熏过了驱蚊蝇的草药,一个穿着松针绿衣衫儿,黄裙的丫鬟还是手执一把纨扇,坐在踏脚守着,偶尔扇扇风。 郑焞憩了两刻钟醒过来,眼睛透亮,闪着琥珀色的光泽,皮肤白皙透着淡淡的红晕。 若春见主人睁眼了,取出腰间合包里的金锭,双手捧着道:“公子,这是一早阿安去领的彩头,我收在内室金丝楠木柜下的第一层抽屉里,可好?” 郑焞接了金锭,握在手上道:“母亲和父亲回来了没有?” 若春站起来,走到月亮门边,问守在门后的仆从,回来道:“殿下和驸马还没有回来。县主使人来说,到她那里用晚膳。” 郑焞坐起来,回屋要换衣裳,中途把金锭收在一个不让别人触碰的地方,屋里的帛儿已经准备了一套吴绫的衣袍挂在衣架上,垂着眸解着郑焞右肩衣襟的结纽,除了旧衣,换了新衣。待要跟着去县主那边服侍,郑焞摆摆手道:“你们自去顽吧。” 一个人走过蜿蜒的曲廊,来到郑荧荧的居所。 郑荧荧人在屋内,软语已经传来,道:“阿弟,你快来。” 郑焞单薄的身影被金灿灿的夕阳倒影在门口,只见屋里摆了很多箱笼,一个个小匣子铺满了黄花梨有束腰三弯腿凤穿牡丹六柱长榻还不够,地上一张簟席上也都放着小匣子,里面都是郑荧荧小时候用过玩过佩戴过的物件,无一不精致。 郑荧荧招手笑道:“你来和我挑一些,给蚨子做周岁礼。” 蚨子是魏国公郑炘的长子,下个休沐日办周岁宴,还没有取大名,蚨子是乳名。 郑焞除了鞋盘坐在榻上,看这些十几年的旧物,旧物如新,都收拾归整得很好。 郑荧荧道:“你的东西也抬出来,我明天帮你挑哦。” 郑焞弯唇笑道:“我已经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