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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松(4)

偷窥别人还是很不礼貌的,好在她从来不是很在乎面皮。虔意抻抻褙子带着素荣迎上去见礼,客客气气唤“四哥哥”。 郗涣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见过她了,年轻的小娘子似乎一天一变,郗涣眼里含着温润的光,朝里比一比,“妹妹进来喝杯茶,用些糕点?” “不了,”她婉拒地摆手,含蓄带着些自矜,“我作养身体,惯常吃得少。” 一旁的素荣尴尬地嗽了两声,虔意照旧温温和和地笑着,“二哥哥呢?也在这里吗?” 郗涣说出去了,“他性格直豪爽朗,眼界开阔。其实做章各有各的妙法,拘囿于斋之中久了也扰人心性。” 虔意嘴角抽了抽,这位四哥哥是好意替他开解,那就是脱缰的野马,哪里是用功后的放松。 她心里发凉,笑得也不似先前那般明媚了。 郗涣缜密于思,自然瞧见她的不同,忙引开话头,“妹妹知道东京城中郎君娘子们都往哪里赏花去?春闱考毕,想必花也渐次开了。南方人尚未领略过都城春色,到时烦请妹妹将引将引。” 都城春色是好,她垂下眼,不过片刻又抬起头说好,搬着手指一桩一桩给他细数,“过了二月二就热闹起来啦,牡丹、棣棠、木香、卖花郎会从桥东吆喝到桥西。小郎君们的飞英会,他们在荼蘼花架下喝酒。还有韩大娘子的筵席、洪大娘子的马球会、唐大娘子是保媒拉纤的常客,长得有趣极了。若是嫌京城扰攘,不好春色,去郊外呀!普照寺有一株百年的杏花,慧觉寺建在山上,桃花开得晚一些。” 她兴味盎然地作陈述,“东京的春天是赶花的春天。” 而郗涣便蕴着笑听她一一说着,并不打断,是不是点头,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待她说完,他才继而补充道,“潍州花开得早,过了江梅春色便到。开了春郎君娘子们会去江上泛船,两岸所种之花是很不相同的。我们常在琼花荫里泛舟排箫。” 他带着一点期许而引导她,“所以江南江北春色共,妹妹不必惆怅西风。” 虔意愣住了,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番话,更没想到他一开始旨不在此而是开解她。令人无端想到那天夜里他附在二哥哥匣中的字条——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她轻声说谢谢,支起个明媚的笑,诚挚且坦荡,“愿四哥哥以春风美酒送生涯,一日看尽长安花。” 虔意辞过郗涣,一路搬手指算了半日,算完路程顺带算一指时间,愁眉苦脸,“离春闱还有几日,我那二哥哥心可真大。” “曹婆婆的梅花牛乳糕,今日最后一炉。”曹婆婆豁然出现在她眼前,随后是一袭白色黑缘襕衫,味道还没飘进鼻子里呢,曹婆婆就被背到身后去了。 虔意哀怨地抬起头,果然是郗混,“别藏着曹婆婆,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了,闷不住。” 郗混挑眉,“哧”一声笑了,在她额头上炸个栗子,“好啊,近朱者赤,近曹婆婆者曹婆婆。镇日家愁眉苦脸,真成个小老太婆,我看谁敢要你。” 虔意不乐意了,“我好心好意要随祖母去普照寺替你求菩萨去,你不给我曹婆婆就算了,你咒我。” 郗混倒显得颇为讶异,“怎么?今年不到武平侯家筵上去了?”说着一拍胸脯,“你不要着急。放心,等哥哥我考个好功名,还愁你找不到俊俏郎君?你就安心替我好好求求菩萨,旁的什么也不用想,让菩萨保佑我正常发挥,好摘个头名。” 虔意傻笑两下,“与其给我画饼充饥,不如把手里的糕饼先给我吃。”她不满地撇嘴,扬颔朝里,“四哥哥多用功,你成日家在外面游手好闲,还想着摘头名。” 郗混特别伤心,“胳膊肘往外拐?在我面前不能说点好话,糊弄糊弄也成啊。” “不了,”虔意婉拒,“妹妹我表里如一,从不糊弄人。” 郗混见她这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将手里焐得热乎的梅花牛乳糕递给素荣,一面对她道,“怕薛娘子走了你伤心,特地一早出门,排了极长的队,知道你好这一口。” 顿了顿,眼中满是青年人乔木初生的朝气与希翼,“天子开科取士,要的可不仅是笔墨章。馆阁之风积弊良久,大多为歌颂太平。可若是细细参详官家这几年颁下来的圣令,便知今主并不是耽于颂声的太平官家。” 他的语气颇为郑重,“愿愿,我幸生于此世,于笔墨间长成,读的是圣人之,承的是天地之心,不才堪可叫作个儒生。我非兵非将,不可在戎马上为国尽忠,所有便是一支笔。我非愚昧非隐者,有眼有耳看得见世情,更知道世上多有不平事。我不知为他们做点什么,惟有一颗心了。” 她也许听得懂,也许听得懵懂,但他却说得情真意切,赤忱而热烈。她于此间对一种韧性或者说情感有了朦胧的感

知,这股力量深沉而悠久,在一代又一代单薄的人手里传了许多年。 她更想起那夜,月光如水,草木浮萍。一盏灯笼引在前面,所以无惧脚下的路。也曾有人略微顿足,在掠掠夜风中发以宏愿。 郗混本不计较她是否能够懂得,此心此意鲜少对外人说,被同辈郎君们听见只怕是会嘲笑他迂腐。 更不必让人知道,他热烈地爱着他的家,爱着此间每一个人,就像守护着他心中的国与以笔墨来捍卫的苍生。 他伸手轻轻在虔意眼前晃了晃,眉眼含笑,“别难过啦。聚散离合是人间常事,回去多吃些梅花牛乳糕,好好睡一觉,这些天眼见得憔悴了。还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让人告诉我……” 他促狭地一笑,“——我听听就好。” 虔意本来还挺感动的,心想自己从前真是看错了人,猛然听见他这一句,气得越过他就往前走,不忘哀怨地看一眼素荣,“求什么菩萨啊,要他真能考上,也该是菩萨替他考吧!” 抽了抽鼻子,拎着一袋子梅花牛乳糕,可怜兮兮地,“我不想去吃斋饭啊!一点肉都没有,我会饿瘦的。” 简直要被气笑,扭回身看向致精微的方向,那没心没肺的二哥哥早就大笑着不见人影了。 素荣这才迟疑着揭穿她,“小娘子,小郎们还想着开解您。您在四哥面前说作养身体,朝食暮食之间恨不得霸占大师傅,上次在郡公府守夜还去抢芋头险些回不来。” 提起上次在郡公府就烦人,明明有那么多美好回忆,现在但凡听见“郡公府”三个字,脑海里就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鸳鸯碧波荷包,还有一些不能言说的东西,那个宣国公就是龌龊,不仅龌龊低俗,还不安好心,一肚子坏水装温良! “常言道近朱者赤,”她顿了一下,学得很通畅,“四哥哥温儒雅,把我也感化得像个女郎模样。若是常见了我那二哥哥,我——”倒吸一口凉气,往事不堪回首,颇有些沉痛,“我就得变成孙妈妈一样人物了。” 素荣这回倒是很感同身受,“那您还是温良些好。” 所以那位宣国公尤其近不得。真不知道东京城谁家女儿有这么倒楣会嫁了他。其实原先她对他已经改观许多,毕竟世人流言大多扰扰远不可信,但是在他的身上她还是认为,世人流言还是大有可信之处的。 在门上着急等她们回来的孙妈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掩着鼻子有些疑惑,张眼看了看时节,自己掖紧了褙子,“按时用饭定添衣,交节的时候最容易伤寒。倒春寒又带一场桃花雪。小娘子仗着年轻身强力壮不在意,往后可是要吃亏的。不行,还是得与她仔细说说为好。” 普照寺算是京郊有名的佛寺,临山靠水,最为人称道的便是寺中一株百年的杏花。 虔意很少来这里,因为太远,也不知道为什么圣人此番会选在普照寺打醮做法事,明明大相国寺又近又方便,夫人娘子们也不必在京郊留宿,不耽误赴侯爵娘子的筵席。 但是她还是很有随遇而安的精神的,母亲一早就让人定好了厢房,来留宿的香客并不是很多,这时节虽然山花还没有到最烂漫,那一株百年的杏花已然冒了不少花苞,开春总是奔忙,又逢变故,能安静下来理平心绪,未尝不是件好事。 就是跟着称意,自从上次给她裙子,后来往薛娘子家里来往频繁,与她也甚少见面。本来还有些讨厌她,后来不讨厌了。因为看见个人外有人的伏大娘子,才发觉一家人之间,原也可以厉害凉薄至此。 到底还是有些尴尬,熬一熬就好了。但是她来寺里第一天就信誓旦旦跟素荣发誓,“她要我的什么都行,我都给她。她要敢抢我的馒头、肉脯、斋饭,便是打起来我也不会怕的!” 多悲惨,娘娘带着可意和意那两个有福气的去吃大鱼大肉见俊俏郎君,她抱着一袋子肉脯在和尚庙里胆战心惊,更别说肖想能看见什么郎君,看见的要么是锦衣绫罗的员外与夫人们,要么是粗布麻衣的市井汉子,衣衫褴褛的也有,也要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在菩萨脚下虔诚叩拜。 圣人做法事开恩赏,人人都可以来请愿请香。她和称意一左一右跟在祖母身后,跪于蒲团上默默念诵,那称意念的有模有样,她念不来,跟不上,便含糊糊弄过去,掀开眼皮往大殿张望。 法相庄严,菩萨低眉便洞彻慈悲六道。 前面做宣疏,后头稀少有人来。是留给来这里祝祷的郎君与娘子们的。 这几日天气委实不好,春寒料峭,估计开了春还要下一场雪。日光曛人得很,眼皮子垂垂就要倒下去。隐约能听见前面大和尚们的梵呗之声,隔近了听觉得吵,如此正好助人睡觉。 却见一片曈昽里,外面参天古树都只能依稀看见如鸦翅般的残影。住持领着一个身着鸦青色圆领襕衫

的男子,腰束玉带,款款越过门槛。 神姿高彻,如云中白鹤,风尘外物。 虔意整个人一激灵,抖擞起精神埋下头,又不知道祖母和称意念到哪里,胡乱翻页,嘴唇张合,装作一副念念有词的式样。 他随在住持之后,于佛前拈香叩拜。不似寻常穿的窄袖长袍,大袖逶迤,可见他今日是乘车并非骑马。引香鞠首,整个过程流畅之至。虽然虔意对这个人的人品很不赞同,甚至有些鄙夷,但是于行为容止方面,他当真算得上无可挑剔。 没料到他会来,目光在他面上落了一刹,便做贼心虚似的调转开,压着头开始诚心许愿。 裴用自然也注意到她了,从外面朝里面看,她小小的一个,缩在万千法相庄严里。她身后便是满墙灯火通明的金身佛像,各有叱咤,幻化出众生百态,可他却有一瞬间的凝神,一时分不清她与他们,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眼中的众生。 三多在他身后,见他目光有片刻迟滞,便很尽职尽责地朝那边看过去。果然又是郗三娘子,正一本正经地闭眼诵经。 自从怀远回来,重大节令也好筵宴也罢,东京的贵女多少见了好一些。都城到底不似边境,女子各有其美,公主郡主们常在冷漠之中夹杂一些矜贵,那是举手投足里描摹不来的气度。 世家大族之中的小娘子长得花团锦簇,官宦人家的小娘子相较而言多了些清素,也有争荣夸耀所以打扮的娇艳的,金银花钿往身上轮番来张罗。 那么这位郗三娘子呢?也许是因为她胆子大,横冲直撞谁也不不怕,令人并不觉得她是朵娇花。 她活的真实,生得圆润,像宝珠一样,是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有的模样。介于丰腴与纤瘦之间恰好的一种状态,思要及此,大抵是心里通畅豁达,对高矮胖瘦之类并无苛刻的追求。 她念的仿佛也和别人……很不一样。 住持还在前面引导,领他们去别的佛殿拈香参观,最后再送到厢房。 圣人一早就嘱咐下来,叫他一定要去普照寺的法会,官家前几日又千万叮咛。其实来寺内小住几日也好,一来可以避开无趣的筵席,于山水间暂时颐养身心。而来诵经祈福,也能为阵亡将士求。愿菩萨低眉能望见众生皆苦,早登妙境超度。 他先前不大信神佛,世间疾苦全靠自渡。外敌来犯,与其拜菩萨不如立时拿起刀枪与之一战,人生常有不顺遂的事情,除了自己捱过去,没有别的办法。 可今时今日他愿意短暂地相信。并不是相信教化故事里三十六重天上的诸仙,而是在他刚刚越过门槛的一刹那,在宝灯明灭里,看见佛陀朝他拈花而笑。 于是伽叶亦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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