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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松(10)

枢密院也无非是这样,外人听来是堂堂的官差,内里却混杂着世态人情。 郗敦刚进阁子,钱提举就勾肩搭背迎上来,笑嘻嘻道,“笃之,上回与你说我老弟的事,你不会不帮我这个小忙吧?都知道新来的副使是晏相公的得意门生,你们家又素来与晏相公来往得好,帮他说两句话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有什么可为难的?等了你几天还不给我个准信,非得我叫上我那老弟请你上樊楼吃酒,你才肯点头么?“ 流连于风月场上的人,身上总有一股腌臜气息,不知道是不是纵欲过度真的会影响人的气象,哪怕平素上值的官服是用名贵的熏香仔仔细细熏过多少遍,终究也不顶用。郗敦下意识想要将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拿开,又实在不愿与他撕破脸皮,往后若有来望,这便是自断地步。 便勉强勾出个冷笑,“提举此言可差了。同在一院为官,规矩法度之外的私事,各人有各人的行法,和而不同罢了。若是我真有提举口中这个本事,请得动新长官,何不求他给自己补个要缺,所谓求人不如求己么。提举说是也不是?” 钱提举撒开了手,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面上却还是带着笑的,轻轻“哼”了一声,重重将袖子甩下去,“老弟,人前伸手拉一把,人后总有求人的时候。大家都喝酒吃肉,有酒的分一杯,有肉的来一块,真闹了灾荒才不会饿死。试问在座的哪一位,没遇见过什么麻烦事,遇见麻烦事会不帮一把吗?” 一旁的人大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有素来保持中立,纹丝不动的,也有巴不得闹出什么大事来看热闹的,也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郗敦冷眼瞧了瞧,平素里一个个说满嘴热络话的同僚们此时要么在埋头做事,要么在窃窃私语。官场上大多都讲究明哲保身,渔翁之利,容不下那么多壮志豪情、少年子弟与江湖义气。 他微微垂下眼,已经习惯了就不觉得有很多失落,只是怅惘于自己终其一生所向往的居然也是困顿住自己的时局。作茧自缚,最终渡无可渡。 忽然听得有人说,“朝会上刚来的消息,官家似要将枢密使授给宣公爷,只不过刚刚起了话头,便让徐中驳了去。那位的威名可是在军中传开了的,这一阵子还是收敛些,别到时候真赵老送灯台——把自己混得个一去不回来。” 钱提举笑得越发放肆,乜起眼不屑道,“什么威名!你们没听说么,”他说着竖起个大拇哥,“那真是花丛中的豪杰,床第间的英雄,干脆别算他领兵挥退了多少个夷人,倒不如算算他睡了多少个女人!” 郗敦耳根微红,再没搭理他,径自往里去了。到底有个年长的嗽了两句,抻了抻花白的胡子,呵斥道,“斯,斯一点!” 裴用打了个喷嚏,抻着袍袖掩了掩唇。这倒也很正常,自打从怀远回来,总是断断续续地莫名咳嗽。也可能有水土不服的缘故,他这样开解自己。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也没什么人会放在心头惦念。 不料家中早已有人等了许久,那是他忠心的旧部,跟着他回到中都,在京中授了个武缺,唤做严随良。 这人耿直憨厚,远远望见他就大大咧咧地想要蹦起来挥手,又觉得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有不是任人撒开脚丫子跑的茫茫大漠,便自觉收敛了一些,照旧依着军中的礼节,嗓音嘹亮尊一声“将军”。 一旁跟着的三多在东京待久了,听惯了和声细语,乍然听见这么一声磊落的鸣叫,耳朵立时便抖了抖。 是部下也是九死一生的兄弟,没那么多好拘束的。裴用只顾着搀他,省去了更衣这一节。两个有说有笑往中堂去。军中待久了的人行止慷慨磊落,有板有眼,哪里像久在中京馆阁待久了的官员,拱起手来险些要被狂风刮跑了。 严随良果然忍了片刻,还是小声嘟囔,“将军,我问一哈,你这个袖子这么长,你是在皇爷面前唱戏吗?” 三多亲自从小厮盘中端来茶敬他,严随良也不客气,狠狠在他肩头拍了拍,一盏茶险些泼出去,他咕噜咕噜就是一口,咧开嘴笑,“小兄弟,好久不见哇!” 说着嚼一口茶叶,欣然大笑,“我就是吃不来那些雅式样。喝口茶不就是解渴的水,嘴里淡出那鸟味,还不如喝水。你不知道那群小子怎么喝茶……” 将手一伸就开始比划,大男人翘起个兰花指,捏着嗓子阴阳怪气,“这么调,这么碾,这么搅和搅和,搞得我都恨不得去摏它两哈。我呸!啷个是喝茶嘛,喝起个热沫子。” 裴用很诚实地说,“其实我现在也是这样喝。怕你不习惯,那一套家伙没搬出来。你要想上手摏两下,我送你一套,你带回去摏花椒。” “谢谢,不过不用。我习惯用桶桶摏花椒。”他绝不多废话,就以椅子扶手为轴转了个方向,认真而又虔诚地看向他,“将军,我这次来有几个问题,想和你探讨探讨。”见他脸色微变,连忙找补似地

摆摆手,“不骑马,不喝酒,不拔草,不摏花椒。” 这人也有趣,是少有的老实人,为人又大大咧咧,甚至冒冒失失,有时候思路还十分清奇。他不像其他人那般沉迷声色,反倒很上进。真到了战场上恨不得杀红了眼,偶有闲暇的时候反倒一心向学。有时候堂下莺歌燕舞,男人们血脉偾张,恨不得飞马扬车,堂上杀气重重,他也血脉偾张,骂骂咧咧地伸手要悔棋,“啷个没声没响就把我的车给吃起哇!” 裴用这才微微点头。“那你想谈什么?” 严随良还有些不好不好意思,憨厚地摸了摸鼻子,原本粗犷的声音硬是被他生生压低下好几个度,化作极其怪异的温和,“就是,我家管火炊的王二麻子,在一次饭场上偶然中意上一位小娘子,但是贸然和她搭话显得瓜兮兮。啷个能和她好好摆起龙……聊一聊喃?” 这是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显然他也陷入了沉思。若是平时,甚少见面,把这种尚且无足轻重的问题抛掷在一边也就罢了,既然现在有个人愿意与自己探讨探讨,两个臭皮匠,也约莫能抵得上一个诸葛亮的。 裴用看了三多一眼,三多立马会意,比了比手,让阁子里伺候的人纷纷下去,自己眼睛瞪得像个铜铃,掖着手兴致勃勃地准备好耳朵。 不料裴用低低嗽了一声。三多起初装作没听见,他只好狠狠又嗽了一下,睨他一眼,三多这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没有人在一旁束手束脚,显得开阔许多。也顾不上什么王二麻子李二麻子了。严随良满是疑惑,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将军,老咳嗽还是要去请个大夫看一哈,我老汉说老干咳是肾不好。” “你才肾不好。”他淡漠的语气,似乎根本不关心他们谈论的到底是什么事,只是下意识抻直了腰,坐得板正些。长长的公服袖子委垂下去,惯例用挺阔的布料,倒显出一个利落的弧度来。 严随良也绝不是弯弯绕绕的人,此番前来就是来向他请教的,故而没有在他们两个到底是谁肾虚这个问题上作过多的纠结。 他似乎是壮胆一般,抄起杯子仰头喝了口茶,喝得太急,嘴巴里总算没有淡出鸟味,反倒苦得蹙起眉头,顺着这股苦气没脸没皮地问,“我就是想知道,要啷个做,才能吸引小娘子的注意,让小娘子看上我喃?” 裴用冷静分析了一下,两个人就着一张桌子,严阵以待,摆出了要论一论攻守形势的阵势。 在这方面他也没有经验,想了想还是说,“‘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所以我觉得,你首先得知道,小娘子们喜欢什么。” “小娘子们喜欢什么?”这真是个问题。要是问问东京城里的王孙公子们,他们多半能说得头头是道,可是对于久居西北的莽汉子来说,别奢望他们能认得多少胭脂水粉,问问他们马儿喜欢吃什么,都比问这个强。 严随良挠着头,狠狠逼迫自己好好想一想,才说,“大概是好看的衣服,脸上抹的粉。多才多艺吧,能随口叽歪两首听不懂的诗的那种?哈哈。” 严随良对于这个深有感触,上回元宵节,第一次在东京城过,是他过的顶无聊的一个上元节。当然不能说是最无聊的,因为他知道只要不出去打仗,这样无聊的上元节还会有很多很多个。他真怀念西北的瀚海黄沙,茫茫大漠,以前一心怀念故土,真回来了发现这种日子太精细,精细得有些虚假。 纸醉金迷里那些簪花的郎君们满嘴都是听不懂的吹牛放屁话,什么“眉黛颦颦、秋波远山荡”、什么“不知今春何去也,抵不过、愁千丈”。 有什么好发愁的? 知道属于少年人的时光实在是太短,知道健康的身体、热烈的壮年与青春实在太短太短,所以更要毫不顾忌地享受这段光阴。 裴用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东京城里的小娘子讲究又不显山露水,富贵人家崇尚含蓄蕴藉。圣人先前也有意无意让他见过几位贵女,公主郡主们一把扇子拿在手边,弱柳扶风似地摇上一摇,端的是工笔仕女图画。 乍然想到这个,裴用不自在地别过头嗽一声,严随良还在兀自沉思,没注意到他的反常。 他觉得身上腾地热得慌,不知怎么有些透不上气。 其实那日他刚刚打开的时候他也有怀疑,可三多是跟在他身边最信任的人,往来周转未经他人手,没有人能够把纸疙瘩打开再放别的进去。 人生屈指一算活了二十余年,自诩心神已定,头一回意动神摇,好几日睡不着觉,无非是拜她所赐。 大约真是满东京城里,打灯笼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直率又热烈的小娘子吧! 严随良见他沉吟,以为他对自己的答案不满意,只好又绞尽脑汁

地补充了几句,“我觉得,身为男子,得要在小娘子们面前展示自己。得要主动,在有礼有节的基础上,制造机会,还要投其所好,不能显得太轻浮。要严格约束好自己,不能够给小娘子留下浪荡的印象,要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才能配得上小娘子。将军,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裴用无心搭理他,听见他叨叨讲了一通,什么不能太轻浮……不能留下浪荡的印象,便觉得头上青筋直跳,掖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紧了紧,面上还是颔首赞同,归纳补充道,“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听不懂,看他点头应该是觉得自己说得对。严随良乐了,感觉自己前途一片光明,至少走的路是正确的,那么路有多远都不很要紧。他连忙问,“将军,您刚才说的话,是您自己编的吗?显得好精深玄妙,言简意赅!比在怀远时那个老爱哇哇叫的鲍龟孙讲得有道理多了!您能写给我,我回去好好参详参详吗?” 他却似乎被刺激到了一般,一改往日温敦本色,蹙眉道,“平日要你读,你想着回家喂猪。这是《孙子兵法》,你走的时候我让三多给你捎上。” 严随良眉花眼笑,老脸一红,“啷个写的这个哦?想得真周到,婆娘还没请到,连孙子都想起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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