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床上还得写剧本。叫一个伤者如此劳心费力,薛铮感到很抱歉。 她惊于林嘉木的豁达和义气,抱着感激又促狭的黑暗心理将自己的秘密死死咽下,同样决定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手机屏幕上的消息记录却足够惹眼。 已经过了八点,江宇泽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谢子麟去上厕所了,薛铮和李鹤翀等在住院部一楼大厅。 天色已晚,大厅宽敞安静,玻璃门也上了锁,唯一的出口在急诊方向。 李鹤翀靠在墙上,不知在和什么人聊天,薛铮盯着玻璃大门发呆,忽然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蓝色身影。 她认出了那微卷头发,想也没想就冲向急诊。 “江宇泽!” 追出好远,确认自己没被任何人追上,她终于喊出男朋友的名字。 江宇泽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忽地加快。 “别跑!”她在路灯倒数三秒的间隙中穿过马路,险些被一辆把手上挂着青菜的自行车撞倒,她匆匆道歉,片刻没停,将男人的叫骂声远远拋在了身后。 江宇泽这才慢下来。 薛铮跟着他穿过一条路灯闪烁的黑暗小道,又拐进一个种满树木花草的老旧小区,昏黄灯光下,一片四五层高的小楼林立。 这些楼都很老了,白色墙皮几近掉光,块块斑驳的灰水泥露出来。头顶电线纠结成团,如同一张黑色巨网,打结处落满了鸟屎。 江宇泽进了大开的楼道门,薛铮毫不犹豫地跟进去。 “你别走!” 一楼的声控灯亮了。 江宇泽在二楼的阴影里停下。 剧烈运动过,薛铮又不太受得了这陈腐楼道里的灰尘气味,咳嗽起来。她扶着贴满小广告的红漆栏杆,咳嗽好半天才停。 “好点没有?” 江宇泽下了几个台阶,走进光里。 很久没见了,他粗糙很多,全身各处带了点逃犯的狼狈,不过胡子很干净。 “没有。”薛铮道。 江宇泽继续往下走,薛铮退了两步,生气道:“你别过来!你别离我这么近。你就躲那儿吧,正好黑的,你不是喜欢么?” “别这样。”江宇泽果不其然停下了。 “你管我怎样?你想怎样?”薛铮直冲回去。 她气哄哄的,在楼梯上坐下了,靠着扶手,很快她听到江宇泽缓缓平和的呼吸声,喉咙里瞬间哽住了一块。 “对不起……小薛。” 江宇泽的声音一下子凑近了些。他走下来,蹲下身,伸手来摸薛铮的脸,“我这些天没法见你。” “我也不想看见你。” 薛铮把江宇泽的手打下去,作势要走,却被江宇泽由后紧紧圈在了怀里,她挣扎了一下,两下,不再挣扎。 “你怎么了?”她粗声粗气道。 “我没怎么,”江宇泽道,“我没事。” “你别在我面前编瞎话。你不接我电话,不回我消息,也不回学校。要不是突然出了林嘉木的这回事,你早把我扔了,你哪还记得我。你看过他了?” “悄悄看过一眼。” “他说他原谅你。他自己把这事情认下了,没和任何人说。他肯定特别疼,他脸都是白的,他当时忍着没出声,给你打掩护,你只说丢下他跑,你就会跑。” “你跑什么啊!”薛铮狠狠锤了江宇泽几下,“都是同学,没仇没恨,动什么手?动手也不要出事,真出了事……你别跑啊?我特别讨厌你跑。” “……人家居然能生挨你一刀,居然还能替你瞒着,林嘉木说:‘啊江宇泽不是故意的,你就当我和他打了一架’……” 薛铮绘声绘色地模仿林嘉木说话,沉默的江宇泽忽然开口:“你觉得我是故意的啊?” “我没什么觉得不觉得。”薛铮垂下视线,“你别问我,我讨厌你。” “别讨厌我。” “你差点……杀人了。”薛铮垂眸,重逢的狂喜过去,她想起学校里的流言和眼前男生的真实处境,心里有些发紧,“你……你是不是已经杀人了。” “不可能。”她立马反驳了自己的话,“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了?昨天怎么回事?” 两人声音都轻,声控灯很快熄了。 这灯年久失修,也没那么灵敏,再没有亮过。薛铮靠在冰凉的栏杆上,借着微弱月光扣着台阶边缘的小广告皮。 她后悔自己指甲剪得太短,纸屑钻进去,指甲缝有些刺痛。 <
> “我没法讲。”江宇泽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法回你消息,我没拿着手机。你今天就当是见我的最后一面。我那天忍不住,想回学校看看你,谁知道撞上了林嘉木。” “你什么意思?” “我又休学了,宝宝,”江宇泽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我最近惹上点麻烦,不得不和一些很厉害的人待在一起,他们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一星期前才放我出来。学校里传的那些你全别信,都是他们散播的谣言。他们叫我被通缉,就是为了控制我。警察在抓他们,我也想帮警察抓他们。” 薛铮一惊:“你什么意思,传销?”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昨天——” 薛铮着急道:“你又跑出去赚钱了!你的钱不是够么?你不和我说一声,又搅合到这些糊涂事里面……” “小薛,小薛,”江宇泽截住她的话,“你先听我说完。昨天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从那里出来,他们安排了两个人跟在我后面,我绕了好多圈,想甩掉他们,不过没成。我去学校,他们就跟着我去了学校,没想到碰到林嘉木了。林嘉木认识我,看见我,他已经是必死的了,你知道么?我也没办法,干脆亲自动了手。那边的人一直在监控,他们看到我动手,又对我放松了些限制,所以我今天能出现在这里。” “可是林嘉木没死。” “他死不死没关系,”江宇泽回答干脆,“他们不会关注一个普通男生的。记录上死了就是死了,记录上是我杀的他。一切都结束了。” “我呢?”薛铮道,“你也见我了。” “你不会有事。”江宇泽也很笃定,“他们收集了很多我的把柄,其中就有你,不过你别担心。但凡我活着一天,你就不会有事。”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现在还心有余悸,他的睫毛猛地一抖,“对不起……我差点没保护好你。” “你别对不起,”薛铮赶紧道,“别对我说对不起。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还是没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事?你不会要做什么——卧底吧?” “你再这样问下去,我就不好再见你了,”江宇泽摸她下颌的力道骤然加重,话语里也隐隐含了警告,“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今天是咱们的最后一面,你没见过我。” 薛铮轻轻吸了吸鼻子。他不想说,不想说,又说了这么多。 将来他会是最蹩脚的卧底。 薛铮轻轻勾上江宇泽的手指,“我怎么能帮帮你。” “你帮不了我,宝宝,”江宇泽低声道,“我告诉你这些,就是不想叫你难过下去……毕竟我一下子不见了,又被人看成通缉犯。” “别和任何人说。”他的声音转眼间冷酷起来,“一会回去,你继续当我是坏人就行,别露馅,就是帮我忙了。你走吧,我看着你。” “可他们说警察……” “警察不会来抓我。”江宇泽打断。 他这话说的太笃定了,薛铮全身微微一抖,江宇泽像是已经全然在另一个世界里,想到他的话,他的语气,他的行为,薛铮一下子松开了他的手。 不过一秒,她又把江宇泽紧紧抓回来。 “我不要你这样子……” 她泪眼朦胧。 江宇泽叹一口气:“好了好了……哭什么,没我就不能过了?” “能过……”薛铮喃喃细语,“但我想要你。” “好。”江宇泽声音放得很轻,“我偷偷见你行不行?我只见你一个人。我现在自己住,一定程度上可以自由活动,但我出不了城。现在他们很信我,我有办法的……” “薛铮!” 谢子麟的声音忽地传来,薛铮从台阶上站起:“有人来了。” 江宇泽叮嘱道:“别叫他找来。遇见我的事,你别和任何人说,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上楼了,你早点回去。” “你住这里?” “不。”江宇泽道,“你快回去吧。学生卡带了没?过了十一点,小心进不去。” “带了。” 江宇泽几番催促,薛铮迟迟不走,听着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低声道,“你要找我帮忙,也千万保护好自己!有什么不方便的,没钱了,你——” “薛铮!” “哎!我在。”薛铮一次迈两个台阶,三步跨下楼梯,踏出了楼道门。 谢子麟看见她出来,松了一口气:“你今天怎么了?跑这儿来干什么?” “没事。”薛铮道,“我看见熟人,追上去,和他聊了几句。” 李鹤翀道:“走吧。走快点,还能赶上末
班公交。” 和薛铮分开已经是十点四十六了。谢子麟和李鹤翀走在行人寥落的银杏大道上,两人都没说什么话,默默的,很反常。 晚风吹过,银杏叶簌簌发抖,间或掉一片下来,一旁的草地黄绿相间。 谢子麟踩过路上唯一的一片新鲜落叶,“明天周六。” 李鹤翀问:“出去么?” “算了,等等林。”谢子麟打了个哈欠,“我明天睡大觉。困死我了。” 李鹤翀冷不丁说:“下周一单片机期中考试。我们下午,你们应该是上午。” “草。”谢子麟骂道,“差点忘了。都考完了,就单片机延期。我只学过两章,那老师讲课我一句听不懂。我应该先教教他普通话。” “你谁的课来着?” “王杰。”谢子麟道,“我和嘉木是一节课。” 两人闲聊着回去。谢子麟洗漱过,搭着毛巾走出来,鬼使神差地停在了江宇泽床前。 上铺自然空无一人。墙上贴了张篮球海报,很新,桌上散乱放着几本,其中一本腰封还贴着图馆封条。 谢子麟打开桌上的台灯,淡黄桌面一下子被白光照亮,他伸手抚过靠墙架上的一排排脊,沾了一手灰尘。 一件深绿色外套搭在椅背上。谢子麟将衣服扶了扶,衣服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捡起衣服,一个东西从口袋里滑出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捞起。 那是江宇泽的手机。 卫生间门一下子开了,谢子麟下意识将手机揣进了自己兜里。 李鹤翀看到江宇泽台灯开着,谢子麟有些尴尬地站在房间正中,问道:“不睡么?” “睡。” 遮掩般,谢子麟又拿毛巾擦了擦头发,“你开门别那么猛,行不行?每次吓我一跳。” 李鹤翀道:“没事开江哥灯干什么?” “他有本没还。”谢子麟拿起桌上的,“我去帮他还了。还不用学生卡,我记得没错吧?” 李鹤翀爬上床,道:“我又没还过。待会关灯。” “我也没还过。” 两人都不是什么爱读的人,上大学这一年除了课本教材,谢子麟好像只在手机上看完了两本几百万字的修仙小说。 林嘉木大概是知道的,他打算明天问问林嘉木。 谢子麟关灯躺好了才发现自己忘了拉窗帘,外面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照进来,整个寝室都很亮。 李鹤翀赞美道:“月光如水。” “太亮了。”谢子麟开始推让,“你去把窗帘拉上。” “不亮。”李鹤翀也懒得下去,“要去你去。” 最后两人谁也没去。谢子麟来回奔波了一整天,早就累极了,眼皮抬也抬不起,脑子却可劲地转,片刻停不下来。 他想起薛铮手腕上的表,生出一股动力去查查价钱,却连手机都不想打开。 李鹤翀忽地张口:“今天只有咱们两个。” 谢子麟道:“是啊。” 两人由于懒惰而不约而同在月光下失眠,又由于困倦提不起精神,在月光下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谢子麟道:“薛铮到底喜不喜欢江宇泽。” 李鹤翀道:“不知道。就算喜欢,也肯定没江哥喜欢她多。能看出来。” “江哥……就这么交代在她手上。”谢子麟忍不住感叹。 “他俩的关系,”李鹤翀开始分析,“是薛铮给他脸了。江哥太卑微。”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想了一会江宇泽和薛铮是怎样谈恋爱的。 李鹤翀想起刚开学的一天,薛铮凌晨两点半闹情绪,江宇泽半夜披衣服出门去哄。 谢子麟则想起一次食堂偶遇,薛铮坐在桌子边玩手机,江宇泽排了两条队买了两个人的饭,临走的时候,又收拾了两份餐盘,整个过程中,薛铮没给江宇泽一个好脸色看。 李鹤翀点评道:“江哥这对象谈的,像供了个祖宗。” 谢子麟继续补充:“人家薛铮还会打电话,人家特别会打电话。隔空就能把江宇泽指使得团团转。” “九月那个科研项目立项,你记得吧?她们开题就要做问卷调查,江哥每天忙死忙活的,还挨个求人,帮她找了四百多个样本,结果她说不要就不要了。江哥气都没吭一声。” 他总结道:“江宇泽就是脑子有问题。” 李鹤翀感叹道:“都是为了爱情。” “就算不为了爱情,”谢子麟道,“他也是
个傻逼,他把自己……哎,他就非得……哎!没法说他。” “对。” 不管谢子麟想说什么,李鹤翀都十分认同。 “今天累死了。”谢子麟翻了个身,背着窗户,背着李鹤翀,背着光线,“明天去图馆么?” “能起来就去。” “我起不来。” “那你别去。” “不行。”谢子麟道,“你给我占个座。我起来就去。” “我百分之五十起来。” 李鹤翀最终还是下了床。 窗帘一拉,寝室瞬间变得漆黑无比,他摸索着往前走,四周一下又亮了,谢子麟打开手电,道:“我给你照着路。” 谢子麟大脑一点点混沌,差一点就着了,李鹤翀的声音忽然响起:“中和楼刚装修完,没什么人,地下一层就咱们三个,对吧?” “啊?”他迷迷瞪瞪惊醒。 “林嘉木要保那个人。”李鹤翀道,“他铁了心,要保那个差点捅死他自己的凶手。” “我觉得林经常大发慈悲,良心泛滥。” “不会。” “那你什么意思吧!”谢子麟重重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说,“明天再说。我睡呢,别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