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下午去看林嘉木,说好了。” 南国秋冬也如盛夏般暖洋洋。薛铮在艳阳中踏上女生宿舍楼的台阶,隔着玻璃门与男生们挥手告别,他们坚持送她进门,又在楼下站了好久。 不少人围观驻足,对谢子麟身上的血迹指指点点,宿管阿姨看不下去,叫他别站这里,赶紧走,回去赶紧把衣服换了。 薛铮风风火火洗了澡,爬上床,没给室友们留下任何问话的空隙。学校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晚上过去,被传得凶得不能再凶。 “薛铮,你衣服掉了,”孟妤捡起薛铮原本挂在床栏边的外衣,“我帮你搭到椅背上了。” “谢谢。”暗色床帘里传来极沉闷的一声。 薛铮将头蒙在了被子里,开始在手机键盘上飞快地打字。 【你在忙么?晚上八点前必须回我消息】 一句话发出,恰是上午七点三十四分。 随手往上一滑是满屏的绿色短信。 算起来,已经一个月零九天了。 一个月零九天前,江宇泽失踪了。 没有任何征兆,一个大活人,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江宇泽给她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快了】,时间是今年的九月三十号,也是中秋节。 那天活动结束,薛铮再也没有见到,听到,哪怕是收到江宇泽的一则讯息。江宇泽不回薛铮微信,不回薛铮短信,薛铮电话更是不接。 他不是嫦娥,没什么灵药吃,也飞不到月亮上,他大概是有什么事闷住,不高兴了。 江宇泽不高兴,薛铮往往会更不高兴。他们俩就是这样,每隔一阵子就必须互相冷落几天,这次太突然,薛铮很讨厌。 实在找不到人,薛铮开始静静等,可是等足二十天,就算□□也该放出来了,还是没有回音。 她不想叫朋友们为江宇泽,尤其是为她和江宇泽之间的关系担心,特地加了谢子麟的微信。 验证通过后,她开门见山:【江宇泽呢?】 谢子麟竟然没有回答。 这个绿色问句就此孤零零地落在她和谢子麟的聊天框里。 其他人听到这个问题也面露尴尬。 学校里,人人忽然避讳谈起这个人,提到这个名字,甚至看到和这三个字有关的薛铮,神情也有些怪异。 大家在分享一个只瞒着她一个人的秘密。 走在路上,薛铮竖起耳朵听身边人的窃窃细语。 “他就是这样的人。”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情世故玩那么溜,还老是黑脸,好像人人上赶着屌他似的,他当主席的时候就整天想着交朋友,拉拢人,真出了事,没人帮得了他。” “他太虚伪了。” “天天摆阔,结果是真穷,为了钱,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嘴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他也不管薛铮了。” “自己跑都来不及,谁还管女朋友啊!” “那么大一笔钱,真可惜!他们要是结婚了就好了。”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是被栽赃了吧?或者……给人顶包?” “不可能!现场有他的dna。具体情况我也不好讲,总之除了他,不会是别人。警察故意封锁他的消息,放他逃走,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你等着看吧。” “到他这个程度,真的抓起来,大概判几年?” “我也说不准,可能……是一辈子的事了!” 薛铮在卫生间隔间里,听外面个女生说悄悄话。 快一个月过去,她用尽各种办法,隐隐确认了几点事实,这事实却是她没法承受的。她在小隔间里待了很久,好容易有勇气旋开插销,去问点有关江宇泽的详细情况,女生们却早已走远。 谢子麟三天后回复了她。 谢子麟:【忘回了】 谢子麟:【咱们几个见一面吧】 谢子麟:【商量下戏剧节】 江宇泽就这样,消失了。 【捅伤林嘉木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薛铮编辑着消息,一颗心渐渐沉重下去。 那时候警报声突然响起,江宇泽出现在她身边。 江宇泽穿黑外套,浅灰的裤子,十分罕见地戴了一顶鸭舌帽。他走过来,是想拉薛铮起来的。他朝薛铮走近两步,又在大教室门打开的瞬间飞快地跑开,像只受惊的小猫。 <
r> 大教室东侧一共两个门,谢子麟他们从前门出来的时候,注意力都在薛铮身上,江宇泽趁这个机会,悄悄进了教室后门。 教室里没什么好躲的地方,他藏在垂地的红色帘幕后,装模作样地把自己盖住,静悄悄地屏住呼吸不动,他的体型却足够大,足够印出一块无比显眼的形状。 他紧张的喘息声比天上打的雷还要响。 【我知道你在,我没和任何人说】 警察问了薛铮两个小时话,半点没透露林嘉木还活着的消息。她要么是忘了,要么在逗薛铮玩,要么,是她发现了薛铮可疑。 每每想到她扶眼镜的动作,薛铮就汗毛倒竖。 【你和林嘉木怎么了?】 【你出什么事了?】 【你现在在那儿?】 【你一句话不说就不见了,你把我当什么?】 发着发着,薛铮眼睛湿了。她擦了擦眼泪,继续打字。 【林嘉木没死,他知道是你,他要是醒了,应该已经讲出来了。你跑不掉的。我会求他原谅你,你快点回来认错,说不定不用被抓起来】 【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回来吧,我永远和你一起】 发完这些消息,薛铮将头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哭了。她已经无论怎样都和江宇泽一起了,害怕来不及,后悔也来不及。 她包庇了她的男朋友,她发了这些消息。这些消息,她男朋友不一定看得到,却足以做她的罪证。 她哭着哭着睡着。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半,闹钟响过四次,她一次没听见。 今天周五,三个舍友都不在寝室,大概在上课,也可能是出去了。薛铮意外翘了一天的课,打算之后再补上假条。 房间里窗帘拉得很严,大下午黑得像是晚上。谢子麟分别在两点半和三点整来过一次电话,她也全都没接。 她又睁眼在床上躺了很久。脑袋没劲,好像很满,又好像很空,总归是想不了任何复杂事情。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薛铮终于爬下床,拉开窗帘,灿烂阳光一下子射进来,叫她瞬间闭上了眼睛,她沐浴在亮晶晶的灰尘中,整张脸被太阳照得很亮,每个毛孔都暖洋洋的,伸手接来的全是金光 。 她像是正受到审判。 还没来得及为谁辩护,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薛铮接起,开口就道歉,“对不起,我睡太久,不小心误了时间。” “我回来给林拿东西,”那头谢子麟声音疲倦,“你还去不去了?你去的话和我一起。我在你楼下。” “我去。我……很快,十分钟。” 薛铮飞快地洗脸刷牙,又梳了头。她照了照镜子,对今天的自己很是满意。 这满意不是对自己的样貌,而是对自己憔悴状态的满意。鸦青色的淡痕留在眼下,眼尾泛红,眼皮发肿,眼球也生了血丝。嘴唇是没什么颜色的,她咬下唇上的一小块干皮,血流出来,她的嘴唇一下子变得嫣红动人 。 不太妙。她心想,林嘉木受伤很难受,自己该更难受,更虚弱憔悴一点,她是去给林嘉木道歉的,替江宇泽,给林嘉木道歉。她把头发又拨得乱了些,取下这几天一直戴着的戒指和项链。 她换上了面试用的蓝衬衣和杏色的西服裤子,将头发松松拢到了耳后,抓起包,冲下了楼。 天已经黑了,谢子麟背着包站在楼下,看见薛铮,他笑了笑,“九分半,我没见过你这么会卡点的。” 他知道了么?他不知道么?他为什么那么看她,他想做什么? 薛铮自我觉得愧疚罪恶,自发觉得低人一等,也很珍惜此刻的表面尊严,平时的话说出来,莫名有点磕巴糊嘴:“我也没见过你这种算时间的,你……谢谢你。” “不用。”谢子麟摆摆手,“嘉木出了那种事,学校里还是不安全。” 薛铮抬眼偷偷瞧了他片刻。 谢子麟与往常别无二致,只是没戴眼镜,显得有些不像他。 他很早就不像他自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卷发。他在刻意模仿着谁。又是另一种刻意,为了和那人区分开,他将头发染成了棕色。 他一辈子也学不了江宇泽,薛铮不乏同情地想过。原来学不了,现在更学不了,他不能止步于学江宇泽的外表,他得做江宇泽会做的事,偷偷握一握自己的手什么也不算,他得拿起一把水果刀,毫不犹豫地捅进另一个人身体。薛铮恨恨又有些痛快地想,这才是江宇泽。 “到底是谁?”她装作漫不经心
地问道,“有什么不安全的。林嘉木醒了,他哪还能在学校里乱跑?他应该早被警察抓起来了吧。” 谢子麟道:“出了点意外,你去了就知道了。” “你现在不想和我说?”薛铮抬眼,对上男生的视线。 谢子麟摇了摇头。他不愿意和薛铮多讲一句话,一脸的深不可测。 为什么? 薛铮想了又想,没有吐出这个问题。 两人坐了三站八零六路公交车到了临医四院,一路上,谢子麟都在观察薛铮,后者努力忽略掉他的目光,心里却一阵阵发毛。 薛铮止步医院门口的坑人不偿命水果店,进去五分钟,提了一个豪华果篮出来,谢子麟驻足等着,顺带打量了一遍女生今天算得上讲究得体的打扮,看到她手上戴了一只大得有些不相称的白色电子表。 “江宇泽给你买的?”他对那表兴趣浓厚。 “我自己的。”薛铮回答。 “我来。”谢子麟伸手要接果篮,被薛铮摇头拒绝:“我订了花,待会送到四院门口,你拿那个就行。” 谢子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薛铮已接到了花店电话,几分钟后,一大捧康乃馨被抱到了谢子麟怀里。 花朵漫开,数不清,有几十枝了,半径少说三十厘米。为了不压迫脆弱的骨朵,以谢子麟的上身长度,都不得不仰起下巴。 “小伙子,能看见路吧?”员工问道。 “能。”谢子麟咕哝一声。 “你对林嘉木也太好了吧?”他问,“这花这水果,顶我一星期生活费。” 薛铮道:“也顶我一星期生活费。” “瞎说,”谢子麟哼了一声,“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看上谁?” “林。” “没有。” “你就是看上他了。” 电梯门开了,谢子麟率先走了出去。薛铮将果篮换了手,匆匆跟上。 她几步走近,谢子麟也有意在等。 “我有男朋友。”她提醒。 “知道。”谢子麟敷衍地答应一声,接着喊,“李鹤翀!出来拿花,嫂子送林的。” “这么大!”李鹤翀踏出门,还没准备好就被康乃馨扑了个满怀,“湿的耶,上面还洒了水。” “这么大!”林嘉木一惊,看到薛铮手里提着的果篮也很惊讶。 “多谢多谢。”林嘉木赶紧道,“这花太好看了。谢谢薛铮,你破费了,也……谢谢江哥。” 话没说完,他疼得挑了挑眉。他样貌很好,生病也招人心疼怜爱,此刻穿着病号服,颜色显而易见地苍白。虽说看不到露在明处的绷带,薛铮想象得出他的痛苦。 她放下果篮,道:“别说他。” “凭什么。”谢子麟忽地转头,看向薛铮,“我就乐意说,江宇泽怎么你了?” “完了。”他一拍脑袋,“我给误会了,你男朋友谁啊?我认识吗?” “谢!”李鹤翀低声警告,“你差不多够了。” “行了行了。”林嘉木也劝,他看向薛铮,安抚道,“别搭理他,他就是这样。没事。” 气氛稍缓和下来。谢子麟忽然爆发,又忽然闭了嘴。 薛铮看回林嘉木,关心道:“你怎么样?好点吗?” 林嘉木道:“我好多了,多谢。” 敲门声忽地响起,三个人目光都门口望去,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推门走进来。 他提着一暖壶热水,踏进门,也感叹一句,“好大!” 几人往旁边一侧,给他让出一条道,他经过薛铮,脚步一顿。 “薛……铮?”警察确认道。 “您好。”薛铮道,“我是薛铮。大三,他们的学姐。也是协会的分管主席。” “哦,好,好。”警察点了点头,移开视线。薛铮右眼皮莫名其妙一跳。 他弯腰把暖水壶放在林嘉木床边,拍了拍林嘉木的肩膀,道:“那边结束了。小伙子,怎么样?自己能行?” 林嘉木郑重地点点头。 “有什么事随时找我。”警察道,“你记下我电话。刘俊彦。还有什么想说的,也能找我聊聊。” “薛铮,薛铮!” “你发什么呆?”谢子麟拆开果篮,给了薛铮一个橘子,后者有些怔怔地接过。 黑衣警官左右拋着一个苹果,大步走了出去,带上门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独独给薛铮留下一
个带着些探究意味的眼神。 你撒谎了,对不对? 薛铮左手一松,橘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连个橘子都拿不稳?”谢子麟皱起眉头,探身捡起薛铮掉在地上的水果,“吃不吃?我去洗。” “不吃,你给我。”薛铮伸手要回了自己的橘子。 “走了?”林嘉木探起身,往门的方向望了一眼。 谢子麟站起来:“走了,我去把门关上。” “终于走了。”林嘉木骤然放松下来。 “疼不疼?”李鹤翀伸手去碰林嘉木腰腹,被后者一把拦下,“疼死我了,你离我远点。” 病房里气氛松快下来,林嘉木想伸懒腰,碍于腹部的伤,只将就做了一个抬手动作,饶是如此,他都呲牙咧嘴。 “我差点以为你要死了,”谢子麟回来,随意地把手搭在了林嘉木的床栏上,“昨天……我靠,那么多血……吓坏我了。你是不是晕血?” “晕血。”林嘉木老实承认。 薛铮问:“到底怎么回事?警察叔叔怎么走了?” “没事,”林嘉木看向她,目光恳切又温暖,“谢没和你说么?我不追究他,你放心吧。” “不追究?”薛铮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脱口而出,“你又要我放心什么?”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冲动道,“你看见了,为什么不追究?你别要我放心,我怎么都不会放心的,那个人做错了事情,你该怎么办怎么办,你用不着顾及什么。” “我没顾及什么,”林嘉木道:“他也没要害我。他不是故意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李鹤翀一巴掌拍在了林嘉木肩膀上,“昨天摔脑震荡了,是不是?人家拿刀捅你,你可怜他?” 谢子麟道:“徐丹阳——辅导员她找过你了?咱不理她啊!处分该给就得给。你别给忽悠了,这事不是能这么算了的。” “行了!”林嘉木闭上眼睛,“我没事,放心吧。我也就放过他这一回。” 李鹤翀问:“那人是谁?” “啊?”薛铮一怔。 “别‘啊’,”谢子麟道,“你是不知道他。现场有一把刀,就在他身边,警察拿来了,他说是他的。他说他自己干的。” “啊?” “你他妈就是自己动的手。”谢子麟笃定。 “不是!”林嘉木坚决否认,“我没那么变态。” “那你倒是和人家都说啊!和警察说!揭发他。”谢子麟一拍栏杆,“你在所有人面前变态,你非得——你看你贼眉鼠眼那样儿,你非得在我俩这里清白。你在我俩这儿清白,你又不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装成变态,你什么意思?” “还有薛铮。”林嘉木把薛铮也加了进来,“我真不是变态,我就是……” “你不是学散打的吗?”谢子麟道,“你还干不过他?你上去卸了他的兵器。” “我没有干不过,我们没打架,我是想帮他来着。我就是……” “你帮他给自己一刀是吧?” “我没有,”林嘉木继续解释,“我也不疼。我当时真不疼,一点感觉没有。我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以为我没事,我就是……” “他捅你一刀你就帮他了?” “那哥们别是什么反社会吧?” “他还捅不捅别人了?” 喋喋不休的问题进来,林嘉木很虚弱,依然有种想摔枕头的暴躁:“是我行了吧?我是变态,我自己干的,我自刀……呸,自宫,自宫手滑。” “绝对不是你。”谢子麟换了个方向,又一口咬定。 李鹤翀补充:“那把刀一看就不便宜。也肯定不是你的。” “还挺高级的,像什么工艺品。” “你妈说要给你找心理辅导呢。你都自残了。她说你对自己要求太高。” 林嘉木脱口而出:“我不去。” “由不得你。” 李鹤翀一脸同情,谢子麟十分的幸灾乐祸。 “我爸妈那边好说,我只求求徐丹阳她们听话,闭紧嘴……”林嘉木猛地抓住谢子麟的手,又松开,“烦死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报警干嘛?你救救我不就好了?” “卧槽,”谢子麟眉毛一扬,“你怨我。你有本事就张嘴给我个暗示,你他妈血流得和死人一样。” 李鹤翀又问:“到底是谁啊?谁动的你?” 三个人七嘴八舌地在薛铮耳边嗡嗡嗡,后者心里越来
越混乱。 “烂肚子里了!”林嘉木躺了下去,“你们就当我和别人打了一架。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事没有。” 他拉起被子,盖了半张脸,闭上眼睛,显然是已经闭门谢客,“我爸妈快回来了。” “那我们走了,”谢子麟从林嘉木床边站起来,“有什么话回去细说,你好好养几天。” “林嘉木,”薛铮还不放弃,“我知道你不想讲,我就问你一句话好不好?你——” “薛铮,走了。”谢子麟打断了她,“一个小时,到时间了。他爸妈没几分钟回来了,咱们在不好。” “戏剧节!”林嘉木本已假寐,这时一下子睁眼,“你们三个去吧。我就不去了,你们一定要去。子麟演我,等我把子麟的戏给删了。” 走到门边的谢子麟不服气,扭头道:“我拒绝。我的戏份就那么不重要?” 林嘉木道:“略不重要。回去等我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