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确是下起小雨,减弱了三四分寒意。弘王正坐在花厅里看雨,下首坐着一个团花锦窠纹酱色圆领窄袖衫的男子,腰间束着革带,周身收拾得清爽素淡,磊落清隽。 棋已落了大半,双方都不着急落子,弘王把茶盏搁在一旁,倚斜在椅上看雨,迷迷瞪瞪地,也不知道看向哪里,捻着胡子撇了撇嘴,“听说这次春闱,上回与长生宝作对的两个小杂种也去了?大侄子啊,这个忙你必得帮我,要是我在榜上看见有他们的一个字,七窍不生烟我就升天。” 这是什么话?梁王耸了耸肩,眉宇之间颇有慵懒之色,“叔叔也知道自家郎君品性,当日之事我虽没有风闻,料定十有八九是你儿子先挑的事端。儿孙这般爱重,不好。” “你有孙子没有啊你来教导你叔叔?有什么不好的?” 弘王直起嗓子反驳,“我指望他什么?我不指望他穿我这身衣服,我也不指望他给我养老,我就指望一个父慈子孝!他过得顺遂,我这个做爹的就舒心。任凭旁人说我多回护他,我就是卯足了劲回护,能出什么大乱子,又能怎么样?” 梁王也没有心思与他再口舌纠缠。父母疼爱幼子,这样有权有势的人家格外溺爱,他看着交情做一些动动嘴皮子的事,于他而言有利无害。 真要哪一天他们家闹腾起来了,几个小的嚷嚷着要反了老子,两家隔着几坊几巷呢,火也烧不到自己家去。 人情场上讲究一个审时度势,更讲究明哲保身,没必要对别人贴心贴肺,不然一腔赤诚落不了一点好,当年栽倒在岳丈手上的那一帮子人就是最好的例证,什么薛汝衡,什么郗惟鉴,那都是前车之鉴。 而这位叔叔呢,是爹爹最亲厚的弟弟。如今的大娘娘惦念先帝,恨不得一且如昔,自然对宗室们亲厚有加。一棵小树被风吹吹就倒了,他又还年轻,承的是大娘娘的情,树木合抱,才会让伐木人有所忌惮,不至于风来摧之。 只是这东京城到了冬春之交,到底还是冷,窝在花厅里看雨,也看不出很大的意思。 这位叔叔的品味还是太过庸俗了一些,白玉为堂金作马,恨不得触目辉煌,少了一些含蓄蕴藉的富贵气象。厅前草木扶疏,还未到葳蕤的时候,含着些新绿在冷风中瑟瑟——秋与冬是他最厌恶的季节。 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了,继而很诚恳地建议,“叔叔,其实廊下那一对灯笼不用画满描金,可以换成黄花梨的,要是钱多得没地儿花,换成金丝楠的也可以,但是我觉得与其那样不如给您的好侄儿花,您以为呢?” “小心我上你娘娘跟前告你的状!”弘王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子就爱描金填彩,就爱花开富贵,就爱金碧辉煌,你管得着么你?” “好的叔叔,我闭嘴。” 厅堂里灯光明亮得照眼,触耳滴沥潇洒。透过重重霞影纱的帷幕,灯火便泛成一线,恰似水面明灭的波光。微弱又纤细。 他不自觉蹙起眉,明明笼着地炉,衣裳也用了最好的狐毛为里,总还是觉得周身发冷。他只好耐下性子,让自己勉强回想红罗帐里的浅斟低唱、软语温存。 妖姬美妾,轻歌曼舞地活着才叫活着,才让人感觉到自己是真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而非虚妄。 他造下这么多业从不相信来生,更不忌惮什么神佛。一辈子来一遭就活一次,而世上千般好万般好,只有热切地享受这一切,才配叫做活着。 东京城的春天,一到下雨就雾蒙蒙的。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到放榜那日还没有放晴的迹象。刚刚过了卯时,萱寿堂廊前的灯笼就已经被点亮了。 阴天家里多点灯,在濛濛细雾里反而有种别样的美感。虔意照旧带着素荣,从含章可贞出来,半道上碰见可意与称意一前一后,三个人便同道往祖母那走。 自从上次对唐大娘子品评了一番后,可意与称意尤为亲厚,虔意不免感叹,年纪轻一点就是精神好。两姊妹在前面有说有笑,她与素荣主仆两个呵欠连天在前面走。 她又打了个大呵欠,泪花都要泛出来了,迷瞪着眼睛跟素荣说,“下次你能不能稍微拦一拦孙妈妈,就算你不,也不能起得比我还晚吧?” 素荣垂着头,步子跟喝醉了一样走得踉跄,嘟囔着,“那孙妈妈又不是我拦得住的。小娘子一句话,我为您上刀山下火海。既然您吩咐下来了,明天孙妈妈一进来我就抱住她的大腿,小娘子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跟我比个手势,我马上把她放开。” 纵然困得要死,也还是有点神智的。虔意飘着声音想了想,摇头说还是算了吧,“不是被骂一顿就是被念叨一顿。孙妈妈嚷嚷起来,你就算抱着她我也没法睡觉。谢谢你。”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小娘子。” 主仆两个就这样神游一般来到萱寿
堂。恰巧郗涣与郗混也来了。爹爹今日早朝才下,已经在阁子里与祖母说了好一会子话了。虔意睁大眼睛就着灯光,看着从不远处撑伞徐徐而来的两个人。一青一灰,差不多式样的窄袖圆领襕衫,仿佛是刻意收拾了似的,看起来和往常很不一样。 她于是又转过头去问素荣,“今天什么日子?” 素荣搬了搬指头,“康平五年二月二十六。”似乎反应过来,“小娘子可要抓点紧。曹婆婆的梅花牛乳糕过三月就不卖了。” 虔意蹙着眉头,嘟囔着,“也不至于穿这么正式去给我买梅花牛乳糕啊……” “还想着你的曹婆婆呢!”郗混笑着上阶来,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冷哼一声,“今天是放榜的大日子!谁穿成这样给你买什么梅花牛乳糕。” 放榜?什么时候考的试啊? 好像还真考过。 一阵冷风吹得人清醒了些,郗涣笑了一下,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存,“正好今日要出门看榜,替妹妹带一份回来便是。”说着和郗混一道进屋里去了。 爹爹娘娘都在,祖母倒还是往常那样不显的神色。只是示意他们都坐,一家人围坐在桌边,朝食吃得清淡,外面还在闲闲下着小雨,许是因为还带着三四分困意,便越发依恋这种围坐蕴藉的感觉。仿佛日子都是散淡的,不必去刻意忧心什么未卜的前程。 祖母笑着说,“今儿来得比旁日早,收拾得都很精神。知道你们心里算下日子,积蓄了那样久,就等着这一天。我也不多留你们,吃过饭就出门去吧。千万记得好不好都得给家里送个信,别教那些榜下抢婿的给拐走了,我可不依。” 祖母肯说笑,氛围也变得轻松起来,郗混郗涣都笑着说是,郗涣显见得有些不好意思。 虔意才顾不上那么多,直盯着桌上那一碗热腾腾的七宝素粥,老太太自然看见了,顺势举筷,一旁侍奉的使女们才纷纷上前,为众人添粥添菜。 暖暖一碗热粥下去,整个人都松快了。又紧着吃菜,今早的酱菜特别好吃,又香又脆,要不是娘娘给了好几个眼色,她恨不得喝上三碗。 闺阁里的小娘子嘛,没什么大的志向,对于婚嫁这种仿佛远在天边的事呢,也不必太操心。每日只要想着怎么把这一天活得痛快,天塌下来也有别人顶着。 他们兄弟姊妹几个用完朝食,便一道出来。小雨渐渐收势,不知道什么时候,堂前的草木已经泛起新绿,呼吸之间虽然还残存着旧冬的寒气,触目所及却着实是一个葳蕤的春天。 真好!虔意长出一口浊气,和大哥哥走在最后面。郗混拉着郗涣兴冲冲在前面走,她看着他们的背影,不觉也有些向往,于是偏过头和郗敦说笑,“我记得大哥哥当年去看放榜,爹爹娘娘都陪着去,庄重极了,哪里像二哥这样。” 当年还存着对未来的未知与向往,只是碍于父母在旁,装出来的老成持重。如今却是实打实的持重,并不是说没有继续可以往上走的路,每天重复着一样空洞乏味、望得到头的生活,偶有闲暇时候,竟也会怀念那段清苦却赤诚的时光。 他于是也笑着耐下心来与她解释,“如今榜下捉婿风气日甚,更有好事者在榜下绕扰攘。且这一次同僚人家应举来的甚多,爹爹娘娘再去,若中了还可喜可贺,若是一朝失手,彼此之间都不大好看。说两句宽慰的话无论如何都显得拔高姿态,倒不如不去惹这是非的好。” 谁料她的思绪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明明眼前给她指了一条清晰可辨又正常向上的明路,她非卯足了劲往小道上撞,“那就是有许多贤俊都在榜下喽?大哥哥,我想去看一看!” 郗敦一时哭笑不得,忍不住挖苦她,“你是没有见过贤俊吗?人在闺中心揽四海贤俊?也不知道打小谁教你的这些。” “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是人的本能啊,”她笑嘻嘻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这是以前下了学,在窗前念《孟子》,没想到她居然记着了。郗敦眼中有一瞬间的怅然,“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纵然饮冰食檗,以世间至冷至苦,当真压得下心怀之火吗? 虔意却没有顾及这个,心中忖了忖他的话,反倒想起来,“是了,上回来咱们家吃饭的表兄恰好与二哥哥是同年!真还别说,这一次春闱贤俊不少呢!庾转运家的五郎、孙侍郎家的七郎、与二哥哥一起打架打到大的何九郎……东京城里有声望的,都扎堆在这一届了,还有点好笑。” 郗敦很善意地提醒她,“永安伯府陶三郎也在此次,论起容仪算是个中翘楚。” 果然前面郗混和虔意都不约而同地呸了一声,“他算什么好郎君!” 虔意带素荣
回到屋子里,孙妈妈正对着菩萨打羊角卦,口里念念有词,吓得虔意大气都不敢出,站在帘帏后,又把手放在嘴唇上,对素荣“嘘”了一声。 “神天菩萨!昨夜里听见春雷阵阵,一霎好风,沸滚滚热闹镬铎。这是我家郎君春雷先声也!” 也不知道孙妈妈打明白没有,听见她劈里啪啦扔了好几次,时而喜笑颜开,时而唉声叹气。好半晌才又双手合十虔诚地叩首,这才提起裙子转过身,一扭头就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视线一错,孙妈妈尖锐的声音就划破屋里沉闷的寂静,“啊——我的神天菩萨!” 虔意被她吓得不轻,捂住耳朵愣愣看着她,慌忙招了招手,不知怎么跟做贼似的,小声说,“妈妈!别叫了!是我!” 孙妈妈抚着心口直喘气,一面把她迎进来,外面伺候的人便上茶上果子,孙妈妈一一招呼她吃些,才放缓了语气,带着些埋怨开始念叨,“我打小就教小娘子,大家闺秀行止进退要有度,走路怎么没声没响的,进来也不说一声。还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请小娘子要么将鞋脱下,坐在榻上,要么把双腿放在脚踏上,这样一条腿在上面,一条腿在下面,像什么样子?还有,我教过小娘子,吃东西要贵而精,不要如此匆忙。每类果桌食不过三,用之前需要浣手、漱口,食后需要清口,含丁香祛气……怎么我苦口婆心说的话,小娘子通通当屁一样忘了吗?” 虔意老实得跟鹌鹑一样,还不忘提醒她,“妈妈,你教过我说话要雅,不要把腌臜话天天放在嘴边说。比如什么拉的、放的、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