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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松(11)

他进福宁殿的时候,官家很有雅兴,正在条案后画着兰花。官家没料想他会来,心中积压了一堆事总想找个机会问问他,可他下朝后走得比谁都快,这几日显见得还有些心神不宁,因此纵然官家想一探究竟,还是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推延。 今天倒奇怪了,他没有召他,他反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昨夜又听皇后絮絮叨叨到半夜,今晨困得很,但是一看见他,那忧郁的眉头,彷徨的身影,便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中一股拉家常的热情恰似熊熊烈火,春风吹又生。 面上还是不显,端着帝王姿态,竖起耳朵听见他靴声橐橐,在黄门的指引下一路往福宁殿来。等人到近前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搁下笔,装作刚刚才发觉的样子,“啊!裴卿怎么来了?” 他果然顿了顿,没有说话。官家便会心一笑,伸手挥退了黄门。 先故意用别的话来绕他,以免显得自己太不正经,沉吟着问,”可是因为今日朕有意要授你枢密使,你来驳朕?” 裴用果然顺势道,“官家委以重任,下臣如何敢受。还请官家收回此意,臣在怀远吃了几年的苦,此番回京,不若就让臣做个安逸富贵的国公吧。” 刚刚登极那一会,爹爹还没有送到山陵里。他初住福宁殿,很不习惯,他便时常来与他说话。 外面的老头们都有一张虚伪的脸,但是他是真诚的,彼时也与他谈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妄想继承爹爹创下的基业,妄想这般世界在他的手里也能变成个河清海晏的承平世界。 十年承平太少,少年人总爱发一些宏大的愿望。要二十年,要三十年,要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甚至子子孙孙,都活在一个没有战火,没有污浊的人世,要让太阳普照在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要让生民万姓觉得,来此走一遭,算得上值得。 如今也是这样。虽然大娘娘与朝中旧臣把持着权柄,虽然知道要想改变很难很难,知道顽固难以根除,必须一步一步。 少年时热切的愿望像一颗种子,在沃土里滋长发芽。这几年他在怀远背了一屁股骂名回来,无非是想自己在浑水里滚一遭,看看浑水究竟是什么样,才好对症下药。 想到这里又觉得挺对不起他,害得他现在在东京城里名声一塌糊涂,二十好几了还鳏寡孤独。 官家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并没有逼迫他,只是说,“这都不要紧,你想歇歇都不要紧。” 他觑着他的神色,才试探性道,“我觉得做个富贵闲人吧固然好,身边有个体心知意的就更好。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皇后。她时常跟我抱怨,外命妇虽然多,贴心贴肺的少,每次想打一把叶子牌,三缺一,就等着你什么时候成双对,好给她补个位。” 本来上次给他看的,平阳郡公家那位小娘子就很不错。爱重的是一个弱女子在主持葬仪上的冷静果决,至少在周旋家务方面是很有胆识气魄的。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让,什么时候得据理力争。必能帮他料理好门庭。可谁知八字还只有一撇,听来回话的小黄门说,人都坐着船漂不见了,他也没个别的心思。 官家觉得内心有点苍凉,九五至尊甚至卑微地开始反思自己。或许当日同意他去怀远本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到底是在女人堆里打滚久了,看惯了北地胡姬的妖艳,于是一个也入不了眼,还是被折磨得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千万不能这样啊! 年轻的妻子可以给枯燥无味的生活带来不可估量的惊喜,他当年娶了王妃,感觉日子都有奔头了。走起路来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先生要打要骂也无所谓了。这是多么难得又多么必要的体验。 人世间爱别离怨憎会,七情六欲,总要都轮过一回,才能安安心心地上路。 如今? 难搞! 裴用却宛转迂回地道,“您当初迎娶圣人,是先帝下的恩旨吧?” 怎么突然这么问?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官家含蓄地点点头,掖着手显得很坦荡,“当初的事,你也知道。大娘娘不喜欢我,我的婚事她从不过问,爹爹说什么她便是什么。那年月,不到昏礼上,彼此见都没见过。” 他见缝插针地补充,“所以迎娶一位好妻子,那是对自己往昔时光缺憾的补偿,能够疗愈你独身前行的辛苦。当你时不时回想往事,你不会觉得自己白活了。” 说得都快要感动自己了,官家老泪纵横。从袖子里抽张帕子出来揩了揩自己的眼角,面露鄙夷之色,“你这种单身闲汉,怎么会懂!”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煽情,动不动哭天抹泪,从前在资善堂读的时候就是靠这一招感化晏相公,免了好几顿罚,现如今这一招用

在自己人身上,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裴用此番沉吟了许久,也不知道想什么,微微低下头。 官家无暇顾及他,还在那里忆苦思甜,就忽然听得他声音压下去好几度,也不似先前那般生硬,又迂徐问,“那圣人可曾给你送过什么信物,比如荷囊、扇坠之类?” 官家一拍大腿,顿时来了兴致,“有小娘子给你送这个?” “没有,随口一问。” “哦,”官家摸了摸下巴,陷入遥远的沉思里,“有是有。她刚嫁过来的时候给我做过一双靴子,啧,还是很精美的。”说着伸手比了比,“这么长的鞋面,回纹锦,里面绣了一朵棣棠花。” “以前没听你说过,更没看你穿过。” “你不懂,这是闺房之乐!” 官家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觉得简直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妻子相赠的爱物,谁每天穿出来,磨破了怎么办?弄脏了怎么办?尺寸不对怎么办?靴子里有针还不知道有几根,哪天去见爹爹,他说我御前持凶又怎么办?” 说着说着,二人都笑了,提起往昔岁月,官家每每慨然,“后来我就收到匣子里去了。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个中滋味,你这种没有娘子的人怎么会懂。” 好像……也能够懂得几分吧。 前一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本想喝些安神汤,又怕传出去太声张。每每一闭眼,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大红底子的鸳鸯碧波,堂堂一个男子,被她调戏得心神不安,冒了好几日的虚火。 他郁郁沉了口气,今天来福宁殿就是来增长见识的,官家就是现成的老师。他便又问,“那么,官家又是如何让圣人爱重于您的呢?” “想学啊?”官家挑眉。 他沉眉,“没有,单纯只是很好奇。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我想说,你听好了。” 官家干脆比了比手,长时间站着说话难受,他示意他坐下,自己把桌上画的兰花收起来,搁在一边。 似乎是故意吊他的胃口,长久不说话,取过一旁的香炉开始松灰,等香灰松软,才一边烧炭,一边慢慢说,“投我木桃,报以琼瑶。要给她送一些能表明心意的东西。” 梅花炭烧得通红,埋进香灰里,押成小山。 官家一边屏息凝神,一边示意他自己想一想,他果然迟疑着道,“四五经?古今善本?荷囊扇坠?珠玉翡翠?” “全都不对!”官家气愤地白了他一眼,微微用力放下灰押,“你能不能用心一点?你就算说胭脂水粉、锦衣华服,我都不会骂你。” 努力抚平自己的心绪,循循善诱,“你得想他人之所想,并且要能够别出心裁。人家会缺那一些吗?高门望族的小娘子,什么东西没见过,没赏玩过?我当年迎娶新妇,回到家中,送了她一捧花,这才叫精心挑选,是满腔热忱要与夫人过日子的。” 裴用深以为然,忙问,“是什么花?” “这你就不懂了吧。”官家得意地笑,“这种花有典故,有来头。一从开元天子马嵬驿变后,此花又作‘端正树’、‘相思树’,学名唤作石南。不仅花繁叶茂,寓意也好。她掩着嘴,想必也被我的用心所感动吧!” 裴用默默揩了把汗,敷衍着说是。 官家以为他是觉得这种方法太庸俗,便又说,“你还得时不时含蓄地表明一些你对她的爱慕。要在生活中让她体会到你带给她的脉脉温温情,要让她觉得有你真好。比如对她嘘寒问暖,看见她肚子疼啊?让她多喝些滚水。听见她忽然想吃甘薯,你要提醒她吃多了会便溺频繁,还是少吃为好。” 裴用默默掩了掩鼻子,提醒他赶快放云母片。 官家“哦”了一声,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从一旁的小磁坛里取出丸青衣的香丸,放在云母片上,慢慢等香味生发,“窨了一年的东阁藏春,年年春常在,贺今岁春又来。” 官家显然被他挑起话头,开始诲人不倦,他轻轻屈指敲一敲桌子,示意他专心一点,接着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学会抵御诱惑,要时时刻刻在夫人面前树立起良好的形象。比如有一天晚上,她邀我共浴,就被我以要看为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那怎么能去呢?那可不能去啊!要正直上进,不沉迷于女色,让夫人放心。” 裴用立马反驳他,“此话官家最说不得。” 官家尴尬地笑了笑,示意他来品一品这香,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草木青和气里,裹藏着绚烂的一春。 有开不尽的花,有赏不完的筵宴,有充满活力的、满是生机的、旺盛的生命。 很有些陶陶然,“那是大娘娘,起先皇后还敢回她两句。大娘娘时不时责难她,说官家

即位日久,左右并无侍御,她倒好,回奏娘娘,‘始嫁十一大王,不曾嫁得什么官家。’把大娘娘回敬得好半晌说不出话。后来的刘美人、史昭仪之流,本就是大娘娘的身边人,大娘娘执意要送,并不算朕耽误青春。” 真好啊,官家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这一生至此,已经十分圆满。就算偶有缺憾,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想必在自己这一番言传身教之后,他不是蠢材,也应该悟得差不多了吧!官家甚至有些期待,行止可疑必有蹊跷,就盼望着他能够活学活用,早日成功。 窗外风雨苍苍,阁子里起了风,宽袍大袖飞扬。原本腾袅的青烟也被倏忽吹散,官家微微蹙眉,伸手按住了他才画的兰花。 “你来得巧,刚看完贡院的试卷。果不其然,还是些称颂太平。有几篇虽然针砭时弊得慷慨,大多是纸上谈兵。我虽向推倡此风,由下至上不如由上至下。大娘娘圣节快到,今年又是爹爹整冥寿,我不想让大娘娘扫兴。还是讴歌太平为主,等明年再拔擢官员,再慢慢整顿科考风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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