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含羞草 民宿大厅装的是玻璃门,门上有一串贝壳风铃,每个推门进来的顾客都能敲出属于自己的一小段入门铃声。 温一一开门动作总是小心轻缓,深怕玻璃的碰撞把贝壳敲碎。 藏族小哥闻着这声温柔风铃旋律回头,招呼:“你们回来啦。” “靓仔靓妹,”穿白色羽绒服的广东老板邀他们加入:“来听故事呗。” 桌上摆着沙棘酒、酥油茶和一些零嘴蜜饯,不知是谁用废纸折了简易垃圾桶,里头装着大家听故事时产生的瓜子壳。 反正也没什么事做,温一一抖抖袋子里的东西,说:“我先去洗李子。” 白色羽绒服的广东老板伸手过来:“我来,我来。” 藏族小哥抓了把瓜子磕,随口问:“这李子看着不错啊,是哪里买的啊?” 已经落座的牧曾把自己那袋李子也贡献出来,用平缓的语气说:“就你们刚才讨论的,双桥沟门口。” 众人:“……” 要帮忙洗水果的广东老板,默默把手收了回来。 最后是藏族小哥去找了个果盆,把两袋李子全洗好端出来。 故事才又继续。 嬢嬢生病了,两年前查出是脑癌,瘤子和神经血管搅和在一起,无法手术,治不好的。 只能等待死亡。 嬢嬢的老伴五年前就去世了,儿子女儿都在成都打工,留在嬢嬢身边的只有只三花猫。 可那只三花在三个月前的暴雨天没了。 “猫是她没看好,自己跑出去,踩水洼,触电,死了,”藏族小哥一句话概括了一只猫的生死,“她说是电缆局的人没把我们这边的电路整好,非要人家道歉。” “这样不是什么大事啊。”白色羽绒服的广东老板问说:“道歉没?” 小哥嗤笑:“人家怎么肯道歉。” 那天是大暴雨,雷雨和闪电,山上有颗树被闪电劈了,压坏了电路。 村里早下通知,不许村民到处乱跑。 嬢嬢没听,一个生病的人到处乱跑,妨碍公务。 小哥回忆那个潮湿的雨夜:“当时大家都在说啊,还好只是猫触电,不是人。” 嘴上说着嬢嬢的八卦,手上还拿着人家的脆李往嘴里送。 “她好像有点痴呆了,”脆李的香脆在味蕾上跳跃,藏族小哥吃得嘎吱响,指着外头庭院, “每次下大雨就会来找那些人吵架,就你们一早出门看到的那场景。” 温一一眸光颤了颤。 这两天透早在楼下争吵的原来是她。 广东老板发现不对劲:“可你昨天不是说,这儿很少停电吗?” “哈哈哈,”藏族小哥仰天尬笑:“偶尔,偶尔。” 温一一温温吞吞地咀嚼着手上的果子。 话题被小哥岔开,“我这里还有樱桃酒,和沙棘酒一样都是我自己酿的,来一杯不?” 除了温一一,其他人都说来一杯。 温一一拒绝,她不喜欢酒精的味道。 广东老板问:“妹子,你是做什么的啊?” 温一一笑眼弯弯:“无业游民。” 对方不是很相信,转头问温一一身边的人:“你呢?” 牧曾耸肩:“无业游民。”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广东老板大笑:“富二代吧你们。” 藏族小哥去把樱桃酒端上来,一人一杯,递给牧曾时,小哥问:“对了,你找到你朋友了吗?” 温一一歪头,好奇竖起耳朵。 牧曾的唇抿成一线。 他是来山里寻人的。 刘助理方才的那通电话,给牧曾汇报了个不太友好的情况:严清清已经离开四姑娘山,往南跑了。 一群人抓不住个弱女子。 牧曾没什么表情地点头:“嗯。” 这几日的天气格外明朗。 四位广东老板的行程只有三天,第三天傍晚就坐车离开四姑娘山,上车前那位白色羽绒服的广东老板特地给在咖啡厅敲键盘的温一一塞了名片,说:“我公司在广东珠海,游戏软件公司,你和那小子如果需要工作,可以来找我。” 温一一收下名片:“好的,谢谢。” 他们趁着夜色来临前离开了这座大山。 <
> 人生路漫漫,走走又停停。每段旅程总会遇上一些人,一些事,缘尽了就是分离。 温一一在这间民宿里住了三十余天,遇上过不下十次的道别。 她翻动名片,垂着眼。 也许再过不久,那个她在雨夜送伞的男人,也要和她道别。 九月十日,星期日,晴。 温一一趴在咖啡厅里用笔记本看电影,牧曾端了一杯热咖啡和热牛奶过来,坐在温一一身边。 把热牛奶推给温一一,牧曾说:“可以分我一起看吗?”他看向笔记本屏幕。 屏幕上是一只人形猪头的动漫人物在驾驶飞机。 温一一暂停画面,竖起两根手指:“我花了20块开通大会员。” 牧曾掏出手机,亮出添加好友二维码:“微你10块。” 温一一笑笑,就这么顺利加上了牧曾的微信。 牧曾的头像是张涂鸦画。 温一一要修改备注:“你叫什么名字?” 话问出口,两人皆是阵尴尬的沉默。 真是太神奇了。 他们一起淋了雨,一起去了双桥沟,还一起吃火锅吃脆李听故事,却不知对方叫什么名字。 “牧曾。”牧曾通过好友添加申请,把名字打给对方:“读zen,多音字。” “温一一。”温一一也把名字发过去,解释说:“后面是两个一,不是一条大横杠。” 牧曾低头看屏幕,温一一这么解释,还真像条大横杠。 温一一把电脑放到两人中间。 他们就这样,一杯热咖啡一杯热牛奶,在这暖烘烘的天气里,把宫崎骏的《红猪》看完。 这是个中年飞行员波哥不幸被变成猪的故事。 波哥是主角,大腹便便,不高也不帅。 但这毫不影响他作为一名合格飞行员。 作者把他塑造得有责任,有情怀,懂生活,有自己的世界和追求,他成为了亚得里亚海上一个永恒的传奇。 温一一看着画面里,波哥双手插口袋,站在船头,目视远方,衣摆飘摇,猎猎作响,没来由,温一一觉得这猪头人身的男人,洒脱又帅气。 电影结尾,牧曾突然开口:“你看得很入迷。” 从他的视角看去,温一一全程目不转睛,甚至眼里带光。 温一一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评价道:“这么有热枕和真挚的男生,很打动人。” 她总习惯用些励志的东西来给自己做精神支柱。 牧曾嘴角一翘,不温不热地说:“是嘛,你喜欢这样的?” 温一一没有回答牧曾的话,而是反问他:“下午有空吗?我们去散散步吧。” 牧曾一副游手好闲样,点头:“当然。” 他们约了下午三点。 从民宿徒步,沿山路往下走。 牧曾还是一身黑衣黑裤,温一一换了身白色棉服。 路上偶尔有车和牛马,还有牛马粪便。 他们不紧不慢踏在马路上。 温一一问牧曾:“你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不知道,”牧曾眺望远方,“到要走的时间,就会走。” 温一一:“哦。” 牧曾也问她:“你呢?” 温一一学牧曾的话,说:“不知道,到要走的时候就会走。” 牧曾好气又好笑。 走走停停,温一一拍了不少沿途风景照,一路走到双桥沟景区门前。 两人心照不宣。 温一一又到那位卖脆李的嬢嬢跟前,这次不问价格,直接就要:“你好,我买五斤。” 嬢嬢抬起瞌睡的脑袋,用浑浊的眸子瞧温一一,问说:“妹子,这么多吃得完吗?” 温一一指着始终跟在她身侧的牧曾:“他喜欢吃。” 嬢嬢才哦了声,给温一一装了五斤的脆李。 钱依旧是牧曾付的。 两人原路返回时,温一一拎着袋子,说:“等下a给你。” 牧曾点头:“可以。” 九月十一日,星期二,晴。 温一一又是被楼下的争吵声吵醒。 温一一睡眼惺忪,趴到窗户边看情况。 这次除了嬢嬢和那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外,还有藏族小哥
。 小哥手里提着个装猫的太空箱。 温一一眯起眼。 今天又是个大晴天。 阳光普照,落地窗对面,幺妹峰在白云下若隐若现。 等温一一下楼,一眼就看到大厅里多了一只小三花。 猫咪刚到新环境,怕生,小身板缩在收银台边。 藏族小哥按温一一每天雷打不动的早餐内容上菜,温一一好奇:“怎么突然养猫了?” 藏族小哥把早餐上齐,重重叹了口气,小声说:“早上电缆局的负责人给嬢嬢赔礼道歉,还买了一只新猫,可她不肯要,她只接受道歉,嗯,反正就又吵起来了。” 嬢嬢不肯要猫,可猫已经买了,两个吵架的当事人不欢而散,这可怜的没人想接手的猫咪,就只能暂寄在藏族小哥店里。 藏族小哥扶额,一个头两个大:“我媳妇儿猫毛过敏,你说,这什么事儿哦。” 温一一圆鼓鼓的双眼转到收银台角落,小三花歪着猫脑袋,怯生生打量着新环境。 牧曾出门了一整天,乘着月色回来是,温一一正蹲在大厅一角逗猫,笑得花枝乱颤。 她披着件带熊猫耳朵的外套,整个人暖洋洋的。 牧曾找藏族小哥讨了杯温水,喝完浑身暖起来了,才来到温一一身边,蹲下来想同她一起逗猫。 小三花怕生,牧曾一身未消散的寒气过来,小三花噗呲四条腿跑了,躲回收银台后头角落里。 牧曾有些傻眼。 温一一拍掉身上沾的毛,站起来,笑眼盈盈望着牧曾。 牧曾脸上几分尴尬。 为缓解尴尬,牧曾指着楼顶方向,问:“上天台看星星吗?” 外面的世界是个位数的气温,寒气冷得猫都嫌弃。 按正常的道理温一一该拒绝。 但温一一瞧着牧曾亮堂堂的双眸,她不正常地点头,同意一起看星星的邀请。 今夜万里无云,两人爬上天台,抬眼就是万里星空。 民宿坐落在雪山脚下,旁边有雪山水汇集而成的溪流。 藏族小哥在天台摆了秋千,还有黄色气氛小灯泡。 两人坐在秋千上。 温一一有一下没一下蹬着腿,让秋千动起来。 夜风寒凉。 牧曾侧目,借着小灯泡的光线,看到女孩的眸镶着绯红,像醉红的桃花。 风把头发吹乱,温一一拉起有熊猫耳朵的帽子,盖住脑袋。 牧曾心痒痒。 他突然问:“我想做一件事。” 温一一回头:“什么?” 牧曾定住脚,把摇晃的秋千停了下来。 他招手:“你靠过来点。” 温一一黑润的圆眼睁得又大又亮,耳尖一片燥红。 温一一望着牧曾,她觉得有灼热的火光在牧曾眼里跳跃。 两人的鼻尖都被冷风吹红。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靠近眼前这个男人,就像她清楚知道自己不应该和这个男人上天台,不应在那天雨夜去送伞。 可温一一像魔怔了,身体不受清醒大脑控制,一步步朝这个危险的男人靠近。 温一一挪到牧曾身边。 两人成年人的身躯挨坐在一起。 “可不可以,”牧曾语气轻得像怕吓坏小姑娘,“不要躲闪。” 温一一眨巴眨巴眼睛。 牧曾的气息慢慢把温一一笼罩。 牧曾的唇瓣冰凉,却又带着轻快和明媚。 四瓣满载桃色的唇贴在一起,辗转驰骋。 浩瀚星空,夜色撩人。 耳边是溪水声,是虫鸣声,是呼啸而过的车轮声。 牧曾的唇最后停泊在温一一的前额。 温一一脑袋嗡嗡作响。 仅一场吻,引发了她脑海里的雪崩。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牧曾那通温柔至极的电话。 他像个浪子。 九月十二日,星期三,晴转小雨。 牧曾今天醒得早。 确切的说,昨晚从天台分开后,牧曾就没合过眼。 满心满脑里都是温一一柔柔软软的味道。 睡不着,干脆早早起床,下楼,在大厅守株待兔。 <
> 可守着守着,楼上的兔子一直不下来。 八点的时候藏族小哥开车从外头回来,瞧牧曾在楼下,遥遥挥手打招呼,并说:“正好,有东西要给你。” 牧曾闻声望去,有股不祥预感冒出来。 小哥把车门锁好,三两步往屋里走,边走边说:“那作家小妹早上七点半的大巴出山了,说怕你还没醒没好意思打扰你,托我给你带了东西。” 藏族小哥的声音洪亮。 可牧曾觉得,周遭的一切有那么一瞬间,从他的意识里抽离。 牧曾起身的动作踉跄了一下,腿磕到桌角,钝痛让他清醒。 藏族小哥把信封从口袋里掏出来,还没拿稳,就被牧曾一把夺走。 牧曾急哄哄地要把信封拆开,可又怕自己粗鲁的动作把里头的东西撕碎。 藏族小哥吓了一跳,瞧牧曾急红的双眼,叫住他:“你、你、你别急,我给你拿剪刀啊。” 最后信封是牧曾用小刀小心翼翼划开口,信封里头躺着一张大熊猫明信片。 牧曾指尖发颤,把明信片抽出来。 明信片上,温一一手写字体秀气又可爱。 但字内容,较牧曾觉得一点都不可爱。 温一一在信上说:“你是一匹野马,所以你该属于草原。” 而她,只是生长在自己秘密花园里的一株含羞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