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向宅内。 春夏交接之际,花院子里的芍药开得正艳。 婆母周氏便与凌嫣商量着,延请几家闺秀来府赏花。 说是赏花,实为相看。 向家二郎向晚舟,年十九,已然不小了,此时相看,也有些晚了。 向晚舟自幼失怙,养在周氏膝下,名为堂侄,其实周氏当他为自己幼子。 略一沉吟,周氏看向凌嫣:“也不知道晚舟喜欢什么样的?” 凌嫣奉上清茶,服侍着周氏喝了一口:“母亲选定的,定与堂弟相称。” 两人笑谈几句,因要置办宴席,凌嫣请辞离去。 带着春絮,离开正堂,凌嫣走在小道中。 沿道直行,又至九曲回廊中,倏忽听得天穹中有破空声传来。 凌嫣抬首去望,只见半空中有一活物,扑棱两下翅膀,直直往下,掉到她的脚边。 她俯身去瞧,是只云雀,似被打伤了腹部,挺直了身躯在地上抽动着。 下一瞬,有人凌空翻过白墙,脚踩湖面,轻点几下,落至九曲回廊内。 来人剑眉星目,神采英拔,展颜俯首,向凌嫣问安:“嫂嫂晨安,可用过早点了?” 似是方练过武,向晚舟仍着一身练功服,宽肩窄腰,身姿挺立。 吃了一惊,凌嫣冲他摇头:“什么时辰了,哪能没用过早膳。堂弟,你这么大了,怎么一副小儿作派。” 说着,觑一眼地上扑腾的云雀。 投石打雀,实是小儿作派。 “嫂嫂也不大,何必学伯母,小儿学说大人话。” 两人年岁相当,今年皆是十九。 站在一处,凌嫣身长只到向晚舟胸前,微垂下眸,他就能见到她乌黑茂盛的发顶。 笑一声,他也不恼,俯下身,捡起地上这只云雀:“我拿石子练准头呢,只一下就打下来了,送予嫂嫂养着玩。” 他将云雀递来,凌嫣抽出帕子,小心托着,转身递给身后的春絮。 云雀还在抽动,春絮低呼一声,双臂僵直地托着帕子。 这番作派逗笑了向晚舟,他也不出言轻讽,只接过帕子:“我替嫂嫂拿一会儿。” 两人沿着九曲回廊一道往前走。 向晚舟问:“嫂嫂去哪儿?” 凌嫣回:“院子里的芍药开了,母亲说要请闺秀们来瞧,我回屋拟请柬去。” 言罢,她瞥一眼向晚舟的神色,却见他不甚在意,只是微微颔首。 凌嫣奇道:“你不问问要请哪几家小姐来?” 向晚舟摸摸头:“这有什么好问,左不过就是那几家相熟的人家。” 停下脚步,凌嫣仔细打量着向晚舟,却见他只是摸摸鼻尖,一脸不解:“嫂嫂怎么了?可是要请的人家有什么不妥?” “那倒不是。”凌嫣踌躇着,一跺脚,索性说了出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都十九了,这时节家里办宴,是为着什么,你不知道?” 向晚舟摇摇头。 他是真不知道。 瞧他愣头愣脑,凌嫣也不藏着掩着,直说道:“你大了,家里要为你择新妇了。过几日办宴,是为着替你相看。” “你心里……钟意什么样的姑娘?” 自入向家,凌嫣一心为着向沛打算,连带着向晚舟,她也当作亲生弟弟。 此时问他,自是真心想为他择选合心意的姑娘。 可向晚舟搔搔后脑勺,脸上一红:“这我怎知,我见天儿往军营钻,哪知道什么样的姑娘合心意。” 若说有…… 他低头,眼前只见凌嫣被日头晒得微红的侧脸,鼻尖是若有似无的花果清香。 摇摇头,挥散心里的不明绮思。 若真有,只希望未来新妇能像嫂嫂般温柔知意。 长舒一口气,向晚舟偏过头去:“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既他不知,身为长嫂,总要为他费心张罗。 凌嫣觑着他的神色,还想嘱咐几句,却见他面色微囧,一个劲儿张望院中草木,不肯转过头来瞧她,便按下心思。 两人行至垂花门洞,再往前,就要分开。 将帕中云雀交到凌嫣手上,向晚舟生怕她再问些什么,忙垂首告别:“嫂嫂,我去前屋寻阿兄了。” 言罢,便疾走远去。 凌嫣张了张口,瞧着他的背影,到底没说什么
。 过了几日,向府延请几家闺秀,来府中,赏芍药。 各府夫人携自家闺女,按约前来。 夫人们由周氏接待,闺秀们则由凌嫣引着逛花园子。 来向府的闺秀皆为十五六岁,花一般的年纪,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此番前来,为了什么,自是心知肚明。 妆扮得各有千秋,她们携手自花间而过,竟是人比花娇。 这么赏了会儿花,几人皆有些乏了。 恰行至湖边花厅,凌嫣便引各位闺秀去花厅小憩。 为赏湖景,花厅大开窗扉。 几个姑娘倚着窗观景,见湖边停着一片小舟,不由出声相问:“向家嫂嫂,这湖景甚美,不知能否登船一游?” 因是人造湖,此湖并不大,但胜在湖中遍植荷花,此时花虽未开,却荷叶连连,不失意趣。 且湖面上有九曲回廊蜿蜒,湖中又有座湖心亭,亭上似有人影晃动,远眺颇有诗趣。 当即,便有闺秀附和:“是呀,向少夫人,春日里泛舟湖上最是有趣,我们能不能乘这小舟呀?” 客人相询,凌嫣自是无有不应。 且,这小舟本就是为今日宴客所准备。 略一沉吟,凌嫣行至窗边,只见亭上人影眼熟,定睛一看,似是向晚舟与向沛。 倏忽福至心灵,她会心一笑。 大陈惯例,男女相看,隔得远远的,对望一眼,也是常有的事。 今日婆母命她带闺秀们游至湖畔,又备上小舟,自然别有用意。 湖上广阔,湖心亭又无遮挡,让闺秀们于舟上遥望一眼向晚舟身姿,并不逾矩。 思及此,凌嫣点点头:“自然可以,我这便去吩咐仆从。” 小舟不大,只能坐下四五人。 嘱咐好婢子招待花厅中剩余闺秀,凌嫣带着方才意欲游湖的闺秀们登上小舟。 有婢子在船尾划船,小舟晃悠悠的,晃荡至湖心亭附近。 亭中人影,依稀可见。 船头站立着几个闺秀,一边遥望着湖心亭,一边“吃吃“笑着。 待看清亭中男子面容,一时笑声渐歇。 忽有一声暗呼传来。 “呀,那可是向家二郎?不曾想他竟长得如此俊秀。” “想来这二人便是向家郎君了,那坐着的瞧着年岁小些,眉眼俊些,身姿挺拔些……” “二位姐姐可是芳心暗许了?咱们这就掉头回去,去跟向夫人提亲。” 此时,湖心亭中,向晚舟正与向沛一同饮茶。 他本不欲来,奈何自小他便听阿兄的话。向沛出言相邀,他只好硬着头皮前来。 粗散惯了,向晚舟喝不惯这金贵玩意儿,只浅嘬一口,皱起了眉头:“伯母宴请别人,怎的要我枯坐亭中,喝这苦茶。” 饮一口茶,向沛拍拍向晚舟的肩膀,示意他抬首:“娘让你在这儿,自有她的道理。” 向晚舟依言抬首,只见湖面之上,飘着一片小舟,舟上站着几个姑娘,正推搡着踮脚张望。 见向晚舟抬起脸来,一姑娘笑着推身侧之人:“看,他抬头了,你站前面点,好让向二少瞧清楚些。” “呀,你别闹!” 那姑娘羞得低下了头,一推一搡间,小船晃动。 凌嫣忙探身相劝:“姑娘们仔细脚下,小舟不稳,可别打滑,跌入湖中” 话音刚落,就听得“噗通”一声,有人脚下一滑,往水下摔去。 湖面击起一片水花。 顿时,惊叫声四起:“呀,有人落水了。” 平静的湖面泛起波澜,落水之人挥舞着手臂,在水里上下翻腾。 凌嫣忙迎着闺秀们避进船舱。 待闺秀们坐定,她行至船头眺望,只见深绿色的湖面不断翻涌,落水的姑娘时而浮在水面,时而潜在水底。 湖心亭中,向沛听到动静,忙站起身来,对向晚舟道: “快随我去叫仆妇。” 落水的是姑娘家,身为男子,他们理应避嫌,此时去寻会洑水的仆妇才是正经。 向晚舟点点头,站起身来,动作间,却见舟上站立的俏影凌空一跃,跳入湖中。 他站定一望,只见嫂嫂自湖水中探出头来,扶着落水之人的臂膀,牵着她,游至湖畔。 虽是春日,湖
水却冰冷刺骨。 凌嫣带着落水的姑娘爬上岸时,全身湿透,衣摆下方缀着水珠,直往下滴水。 婢子们早抱来大氅,披在她们身上。 可凌嫣身上僵冷,叫风一吹,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 携着这姑娘一同回了住处,凌嫣取出衣裙与她一同换过,再让炭火一烘,身上一热,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这才带着姑娘回花厅继续宴会。 可宴会一散,夜里让冷风一吹,凌嫣却发起热来。 连夜请了大夫看过,只说是风寒,开了药方,让将养着。 一连三日,凌嫣都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双颊带着红晕,只闭着眼,昏睡过去。 嫂嫂病了,还是为救与他相看的姑娘才病的。 向晚舟心中惦念,终忍不住,一日午后,行至内院,站在廊下,寻到春絮。 “嫂嫂怎么样了?” 春絮答道:“人是醒了,可还烧着,看这样子,没个几日好不了。” 也不知该寻什么来讨嫂嫂开心,向晚舟点了点头,只嘱咐春絮:好生照看。 听到动静,凌嫣睁开双眼,隔着窗棱,轻声问:“是谁在外边?” 张了张口,春絮刚要说,却见向晚舟摇了摇手,打了个眼色。 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 春絮高声应道:“没人,我正嘱咐小柳儿去熬药呢。” 再看眼紧闭的窗户,向晚舟提足离去。 破晓时分,天微微亮。 向家小厮,行过庑廊,至房门前停下脚步,轻叩房门,高声道:“二少爷,卯时了,此时起身,方能赶上营里启程。” 屋内人应了声,又没了声响。 那小厮贴着门缝听了听,屋中一片寂静,又拿不准是不是该再叫一声。 屋内床榻之上,向晚舟睁着迷蒙的双眸,怔忪地望着帐顶。 又梦见凌姑娘了。 这一回,他清晰地记着梦中情景。 “嫂嫂……”唇齿张开又闭合,他轻叫着这梦中称呼,眼前浮现出那张美人面。 不知道凌姑娘,此时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