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事了,凌嫣也不进屋,徒留乔氏瘫坐在地,她转过身,穿过垂花门洞,带着一行人原路返回。 方踏出院子,身后便传来一声悲鸣。乔氏嚎啕着,到底顾忌着凌嫣,不敢口出妄言,只语焉不详地叫着:“傲哥啊……” 春絮心中不忍,走了两步,频频回首望去。凌嫣拍了拍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回去,让她收了哭声,青天白日这么哀嚎,没的吓坏了傲哥。” 春絮应是,转身返回。 下一瞬,哭嚎声戛然而止。凌嫣回首望了一眼,摊在地上的身影已然直起,踉跄着身形,正往屋内走去。 白云遮蔽金乌,在院中投下一片阴影,不复方才的朝气蓬勃。她不再看,转身命张又荣带路,回自己住的熙春院。 熙春院位于凌府东侧,居于深处,凌嫣随张又荣行过几道庑廊,穿过几道垂花门洞,方至院中。 庭院深深,草木葱茏,有虫鸣,又闻鸟啼,一派幽深之貌。 甫一进院,凉风袭过,凌嫣眉梢一展,点了点头。挥退张又荣,又请梁嬷嬷回屋歇息,她带着春絮进屋安置。 正屋内,早有婢子将箱笼内事物归置妥当,凌嫣在矮塌上坐下,春絮便绕着屋子审视。 门扉洞开,屋内只有桌椅床榻,一道雕花鸟的琉璃屏风做隔断,分出里外,外间立着的多宝阁尚未填满,只摆放着几件玩供人赏玩。 绕了一圈,春絮眉头紧蹙,十分不满:““姑娘,这屋里还少些物什,是不是该开房寻些物件出来?” 凌嫣挥挥手,示意她坐下:“不急,过几日再说。奔波了一日,你也累了,快坐下歇歇。” 斟了杯茶,递至凌嫣手上,春絮这才在塌脚上坐下:“姑娘,那乔氏瞧着可怜,你又何必非让她走。” “若她回乡,说些姑娘的坏话坏姑娘名声怎办?”春絮问。 喝了口茶,口津生香,凌嫣答:“不过几句粗话,坏不了我的名声。” “我给过她机会,可她为了荣华富贵,宁可不要自己儿子,那我又怎能让凌家嗣子有第二个母亲?” 前世,凌嫣便是动了恻隐之心,真让那孩子的生母留在他的身边,也因此让那孩子离她越来越远。守孝三年,她在府中,日日照看着,那妇人不敢妄动。等到她出嫁,凌府没了话事人,那妇人便露出马脚,日日仗着凌府作威作福,还常常在那孩子耳边说些她的坏话,叫那孩子与她离心。 前世的她,出了嫁,偶有几次回府,皆遇上了那孩子恶作剧,或是将泥块掷向她的衣裙,或是趁她不注意,踹她一脚,或是恶狠狠地盯着她,目露凶光,似要将她撕碎。 “我才是凌府的主人,你这出嫁女作甚时常回来?” “你走,别来我家!” “你已是外姓妇,别插手我家的事,别想管教我!” 这些话,没有人教,七岁孩童说不出口。 她记得,那孩子寻隙剪了她的帕子,剪碎了犹不解恨,丢在泥地里,用脚踩住。偏他不觉得是在做坏事,叉着腰,仰着头,一脸无畏地拦住她,指着大门让她走。 凌嫣气极,寻了木尺,抓住他的手,打他手心。 打一下,那孩子就喊一声:“你是外人,别想管我!” 一声又一声,便是手上见了红,那孩子也不曾闭口。 双眸圆睁,那孩子直视着她。 良久,终是凌嫣败下阵来,她从未见过如此赤、裸的恨意。 从此后,前世的凌嫣便少回凌府。 重活一世,不知是不是凌嫣献图,为凌府挣了个固国公府名号的缘故,这一世的嗣子人选变成了凌傲。一岁多的孩童比前世的四岁男童更易拿捏。想起那颤颤巍巍跌在她身上的小团子,凌嫣心中一软。 她喜欢这孩子,怎能让这孩子被恶意熏染,不论这恶意是出自他的亲生母亲,或是推举他成为嗣子的大伯父凌觉。富贵迷人眼,利欲熏人心。这孩子既与她有缘,她必要保他一颗赤子之心。 凌家的门楣还等着凌傲撑起,只有如此,九泉之下的父母阿兄才会瞑目。 两主仆在屋内叙话,屋外却有了动静。婢子掀帘进来,在琉璃屏风前停步,屈身请安:“郡主,大伯爷遣人来请安了。” 凌嫣虽唤凌觉一声“大伯父”,但其实他只是凌风的远房堂兄,自凌风携家眷赴戍州戍边,便暂管凌府事宜,积年累月,他暗中靠凌府攒了不少家产积蓄。 闻言,凌嫣眉梢一动,心中一哂:她住在鲁国公府三个月,这凌觉不闻不问,甫一进府,他却急急遣人来
问,想是突然明白了,谁才是固国公府真正的主人。 可凌嫣并不想给他这个脸面。 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凌嫣抚着前额道:“告诉他我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此时晌午未至,她连午膳都未用,便推说倦了,只将此事推到明日。那婢子心里明白,郡主必是厌了大伯爷,连面子功夫都不想做了。那婢子垂首应是,转身出门,打发了门外候着的仆妇。 待帘幔合上,凌嫣真觉着倦意袭来,让春絮服侍着更衣,就在榻上小憩。 次日,前一日方吃了闭门羹的仆妇,周才家的,一早儿便候在熙春院中。 凌觉也知凌嫣是在给他下马威,可她毕竟是凌家之女,如今又贵为郡主,虽是女流,却是他的正经主子。心中再不顺,也只能再遣人请安。 周才家的心知这是趟苦差事,却只能面上带笑,和熙春院中的婢子寒暄:“劳姑娘去瞧瞧,郡主可是起了?” 此时已至辰时,日头高悬,院中香草芬芳,彩蝶飞舞。 守门的婢子贴着门框听着里头的动静,倏忽门一开,春絮走了出来:“去,打热水来,姑娘醒了。” 看一眼垂首站着的周才家的,春絮又转身回了屋里。 屋内床上,凌嫣方醒,坐直身子,等着春絮为她更衣梳妆。听春絮说凌觉又派人来了,也不过眼眸一转:“让她等着,待我用罢早膳再说。” 屏风外,圆桌上已摆上早膳。几碟酱菜、一盘时令拌菜,佐热腾腾的胭脂米粥,及一笼水煎素包再加一碟葱绿卷。凌嫣施施然在桌前坐下,伴着小菜,喝了口胭脂米粥,酱菜清脆,米粥绵绸,她又用了些葱绿卷,水煎素包却是不碰。 待一碗胭脂米粥下肚,她已有七分饱,便命人撤下膳食。在天台藤制禅椅上坐下,这才命人传周才家的进来。 甫一进屋,周才家的低着头,先屈身行礼,请了安,听见凌嫣喊起,才站起身子,道:“听闻郡主回来了,大伯爷立时遣我来给郡主请安。不巧昨日郡主已经歇下了,只好今日来见郡主。“ 凌嫣挥挥手,不耐烦听她絮叨,只道:“大伯父让你来寻我做什么?只是请安?” 周才家的回道:“大伯爷说,此前他只是替国公爷暂管府内事务,如今郡主回来了,可得把手头事务交接了。城中的店铺、庄子里的收成、府里的开销,都得一一向郡主禀报,这才遣我来请郡主,看郡主什么时候得空,能往前厅去一趟,大伯爷好一一向郡主说明。” 凌嫣点点头:“大伯父有心了,此事不急,虽我家来了,但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有大伯父管着家里,我心中安定。” 凌觉掌管凌府十余年,树大根深,并不像乔氏般好打发,就算能轻易打发了他,他留在凌府的残孽也得细细搜寻,此事不可打草惊蛇,须得费些时日,慢慢查清府内人员底细,再做打算。 心中如此想,她面上却不露,只笑着吩咐春絮道:“你去厨房传我的话,让厨房晌午为大伯父整治一桌席面,权当是犒劳他这么多年为凌家忙前忙后。” 再望着周才家的温婉一笑,凌嫣又道:“你回去,记得替我多谢大伯父操劳。我为待嫁女,又要守孝,今日晌午那席面,陪不了大伯父用了,让他莫要见怪,也别枉费我一番心意。” 周才家的抬首,飞快觑一眼凌嫣,又俯首应是。凌嫣言语轻柔,面带笑影,让周才家的心中嘀咕:难不成她昨日真是累了,并不是借故施威? 左右这差事办得圆满,周才家的神色一松,屈身告辞,便离了熙春院。 时至晌午,厨房真送上一桌席面给凌觉。自己办的,和郡主赐的,到底不同。凌觉面有得色,喜笑颜开地用了一餐饭。 摇摇头,他心中叹道:那小丫头毕竟年纪轻,这凌府呐,还得由他看着。 听闻凌觉心满意得地用了那桌席面,凌嫣点了点头,仍垂眸摆弄着手中的花枝。先给点甜头稳住他,等他放松警惕,这才能方便自己往府里安插眼线。 过了几日,乔氏不情不愿地收拾好行囊,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凌府,回乡去了。乔氏走了,勤音堂内的乳母婢子也被凌嫣借故遣退,凌傲便被抱到熙春院养着。将凌傲交由梁嬷嬷照顾,就养在跟前,凌嫣偏过头就能瞧见。 熙春院中,用罢午膳,众人皆在院中消食。 凌傲年幼,小小的孩童,走路还不稳当,却偏要走,引得梁嬷嬷带着一众婢子跟在他后头护着。 树荫下,凌嫣坐着瞧小团子蹒跚学步,偶尔凌傲一个颤动,眼看要摔,却又慢悠悠站直身躯,胖乎乎的小手含在口中,“咦”了一声,望向凌嫣。他憨态可掬,逗得凌嫣展颜一笑。 <
> 春絮也弯了眼角,主仆二人看了一会儿凌傲学步,又讲起赖在雨晴小筑的凌家旁支。 春絮道:“也不知那伙人想住到几时,傲哥已是是公府世子,此事板上钉钉,变不了。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又成不了真,何苦赖在这儿。” 凌嫣笑:“乔氏都走了,那伙人还能赖到几时?去传我的话,派些人去雨晴小筑打扫屋舍,将他们的东西一一摆在院中,就说家里要扫尘,能见机要走的,就送些银钱,那些死活非赖着的,就说屋里丢了东西,要送他们去见官。” 春絮应是,转身出了院子去吩咐仆从办事。 春日已逝,夏日方至,日头见晒,凌嫣摇着团扇,眼眸带笑,又瞧了眼院中蹒跚挪动的小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