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家里没什么钱,加上眼癌晚期,不把眼球整个摘除就没救了,可是花朵一样的年纪,又怎么甘心没有眼睛呢?所以她的监护人最终做下了这个并不艰难的决定。
不会再有比摘除眼球更加糟糕的情况了,若是手术成功,她不仅能够重获光明,后续的医疗费用也会得到减免。
十二岁的小女孩很懂事,满心都是感激,她转到住院部里来的第一天,郁楼正好带着护士去给六床的年轻男人拆眼睛上的纱布。
六床住在医院顶楼,宽敞的高级病房,从明亮的窗户可以看到楼下绿荫成片的花园,不过很可惜的是,六床上睡着的年轻男人看不见。
还记得年轻男人刚入院,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郁楼被老医师的紧急电话从床上叫起,开车赶到医院科室后,首先印入眼帘的就是一地淋淋漓漓的血。
年轻男人被送去抢救,除了被挖成空洞的眼睛,他身上还有其他见血的伤口。
两个小护士交头接耳,“听说是富商的儿子,差点被绑匪撕票,真是惨啊,眼珠找到的时候已经被人踩得稀烂。”
“手段这么狠,怎么看都像是寻仇啊!”
郁楼干咳一声,小护士立即低头各自忙碌去了,他则去见了老医师。
老医师刚看完了六床的情况,感慨道:“也是他运道好,我们手头上的资源都是现成的。”
郁楼点点头,他们原本给三床准备的那对人造眼球没用上,“现成眼球上的视神经还需要改动,我尽快吧。”
郁楼不是六床的主治医师,但为了六床的那对眼睛他花了很多心血,从视网神经开始一点一点调整,直到精细的机械眼外充入晶体,贴合眼角膜,粘连肌肉和结缔组织……这期间过程细致复杂,哪怕一点点微小的误差,都会导致最后置换手术的失败,所以他认识六床的眼睛很久,却和六床本人不是太熟。
但手术到底是成功的,六床新装了一对人造眼球,已经很明显地能感觉到光感的强弱,拆纱布的时候,护士让年轻男人躺在床上,一边轻声安抚,一边剪除缝合的针线,“会有点疼,忍一忍。”
小剪刀在年轻男人眼睑上的皮肉中挑拨,郁楼就站在旁边看着,“等会儿睁开的时候不要急,慢慢来,如果觉得光线还是不适应,就缓一下。”
“好。”年轻男人漠然地回答,他的下颌形状十分完美,只可惜拆开纱布后的鼻梁往上,伤痕可怖,眼球因为眼睑的撕裂而裸露着一部分眼白,说实话,那样子非常狰狞可怕。
不过郁楼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依年轻男人的家世财力,重新修复回原来的样子不是问题。
等到能够完全睁开后,年轻男人的眼睛左右转了转,随后一瞬不瞬地落在郁楼身上,完全不顾扑在床前喜极而泣的贵妇人,贵妇人哽咽着道:“宴宴,你看看妈妈,爸爸也一会儿就到,别怕。”
年轻男人抽了抽嘴角,对自己母亲无可奈何,已然十分习惯地回答道:“嗯,没事了,不哭。”
艳艳?郁楼顿时想要发笑,但在年轻男人面无表情的虎视眈眈之下,他还是强作正经道:“感觉怎么样?”
“还行,只是这里疼。”年轻男人的声音低哑磁性,手指指上自己的眼角。
郁楼赶忙握住他的手,不让他碰,接着固定住他的下颌,凑过去细看,从他的角度,能够将年轻男人的眼眸看得分明,那是他最喜欢的浅棕,他的作品永远留着他喜欢的颜色。
“有一些发炎,正常,疼也不要碰。”郁楼说罢又对抱着儿子不撒手的贵妇人叮嘱,“这几天要注意眼部卫生,顺便可以联系整容医师了。”
年轻男人这才蓦地意识到自己眼上疤痕的可怕,立即偏头躲开与郁楼手指的接触。
郁楼好脾气地笑笑,不觉奇怪,“没什么问题,多休息,这一两年内少用眼睛吧。”
贵妇人又哭又笑地应下了,年轻男人低着头再没有说话。
郁楼没有想到从此以后还会和六床的病人有所接触,他的注意力全被亟待手术的小女孩转移了。
小女孩几乎快要失去视觉,但是她很乖,所以每次郁楼早晨查房,都会给她带一份小礼物,有时候是一块奶糖,有时候是一朵玫瑰花。
收到玫瑰花的小女孩脸颊红成了苹果,然后郁楼就被其他医师打趣,取了个绰号叫“撩妹狂魔”。
郁楼让他们都赶紧滚蛋,又投入到一天的紧张研究中,偶尔闲暇,给同样忙碌的未婚妻发一个短信,期待着中午打开她为他准备的爱心午餐。
本以为他的职业生涯会这样平淡又不失快乐地渡过,可是直到小女孩手术前的两个星期,意外出现了。
郁楼单独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来电,颐指气使的口气要求他把手上的那对眼球置换给一个刚出了车祸,在隔壁医院进行治疗的病人,如果可以,会支付给他一大笔钱。
当时郁楼还觉得十分好笑,他们做研究都要匹配最合适的案例,哪是乱七八糟来个人,说想要就给的,他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谁知道之后的三天里,医院的上级也下达了这样的指示,郁楼这才发觉情况不对了,去找老医师确认,结果老医师同样受到了利诱,气愤难当,坚决不同意,这是他负责了五年的科研项目,成果在即,居然有人想要横插一杠子?!
可是敢把心思打到老医师的科研上,这人的背景也真是不浅。
小女孩的手术很快无限期推迟。
老医师发动自己的人脉,据理力争了一个星期,但所有愿意为他走动的人很快都沉默了下来,反倒在老医师和郁楼面临步步紧逼的境遇时,纷纷劝道:“小女孩是挺可怜的,不过她身体情况还不算太糟,让她家先做摘除手术,再等一对新的眼珠吧。”
老医师好悬差点没气得脑淤血,其实他最在乎的还是他们的成果到底能不能和车祸的病人契合!那病人可是有七十多岁了,身体各项机能都在衰败,远不如年轻人的生命力顽强,如果最后眼珠在病人身上不能存活,那不是把他们五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么?就是不给小女孩也不能给他啊!
老医师的性格比郁楼还要倔,死咬着牙关,郁楼自然紧随。
那些天里,郁楼频频受到威胁和骚扰,就连他的未婚妻晚上回家都接连几次被人尾随,期间还在慌乱逃跑时挨了巴掌,报警也没有用,她先还怕郁楼担心所以瞒着,可到最后再也无法忍耐,向郁楼哭诉的时候委屈和怨恨几乎要将郁楼推进自责的深井里,他只得日日去接未婚妻下班,于是威胁的方式变为了凌晨深梦中的骚扰电话。
小女孩的家属也受到了胁迫,主动来找老医师说要放弃这次手术。
老医师先还死撑着让他们等一等,可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就在放弃的前一刻里,他还将打电话来威胁的人骂走,可是当听到小女孩亲口说不要眼睛,他撑在微偻的肩膀上的志气终于还是抵不过现实的残酷,一点一点弯了下去——老医师妥协了。
连老医师都没有办法,郁楼又能怎么样呢?他都不敢再去见小女孩了,也许是觉得未来失望,小女孩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完全失明,病情在进一步恶化,其他医师准备重新给她安排眼球摘除手术,这个手术会很快,比眼球置换简单太多太多。
郁楼安抚着未婚妻,保证事情很快就能结束,然而,他如此劝慰着家人,也说服着自己,可寒冬的深夜尚未过去,路面在下过细细的雨水后结了一层湿滑的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