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然之惯常没有几句真话,但多是些无伤大雅的谐谑戏闹,为了偷懒不练功、为了逃避惩罚、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与人抬杠,为了耸人听闻引人瞩目……都是些打发无聊的小儿女的胡说八道。 即便撺掇着彧尧订什么协议婚约,并不觉得有多愧疚,只不过稍微觉得闹得似乎有点过火,早晚混完这一年也就结了,也没伤谁害谁。 但自己这么欺骗苏玉,那颗从来安睡的良心,似乎开始辗转反侧起来。也没有刻意想要去欺骗他,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哪些谎言就下意识地瀑布飞溅般地奔流而出,愧疚和良心拦都没有拦住。 人界不同于修仙界,生活太艰难,人命如草芥,几千万凡人在毫无灵气的地域生活,仅凭着土地河泽的一点可怜的产出维持生命,普通百姓还要承受苛捐杂税、战乱灾荒这些天灾人祸。相比修仙界的世外桃源,做人太不容易了,然之被人界纷争浸染日久,说话做事不由变得权宜机巧。 然之心想,我骗他是为了让他不会迁怒于我,甚至对我产生莫名的羁绊和情感,让他能够亲近墨家和七国,能够在我们的协助下执掌景国大权,让景国和玄国不再同气连枝,天下能早日停止战乱,庶民能够安居乐业。 发心虽无过错,但有目的地诓骗他人让自己也甚觉厌恶。还是母亲说得好,不要搅和在凡人之中,努力修炼早日筑基才是正事,你又不是菩萨,凡人那么多苦难,哪里是一个小女娘顾得过来的。可现在自己已经泥足深陷,不是想抽身就立马能了无牵挂…… 然之一点点凑到苏玉眼前,近到能感受到扑面呼吸的热度。不知为什么,面对苏玉,然之总有些悉多非天附体,有种莫名的自信的放肆,这种状态不是她一个人能够形成的…… 近身之术最能感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理距离,苏玉瞪大眼睛看着然之一点点靠近,直到鼻尖快要碰到才往后一仰。 然之拿起茶壶,给自己和苏玉各倒了杯茶,握着茶盏递到苏玉面前,见他毫不犹豫地配合接了,说道,“我还有个故事,想讲给苍梧公子听。” “传说巢国老国王寿梦有四个儿子:诸樊、余祭、夷昧、季札,其中,小儿子季札最有才能也最得宠爱,寿梦想把王位传给他,他却因长幼有序谦恭不受,于是,大家约好王位先传给大儿子,然后兄终弟及,最后传到季札手中。” “诸樊继位后不久,邻国楚国也发生了权力更迭,诸樊觉得机会来了,在楚国国丧期间发兵突袭楚国的附庸舒鸠国,舒鸠国大开城门放巢国军队入城,诸樊被埋伏在城墙下的射手一箭射死。” “诸樊死后按照约定,王位传给了余祭,余祭在位不过四年,却做了不少昏聩的事情。他收留齐国弑君逃犯庆封,还给他高官厚禄,楚国借此出兵巢国,巢国死伤惨重,割去2城才平息此事,第四年,余祭死于一个越国奴隶之手。” “轮到夷昧时,夷昧想把王位让给季札,季札坚决推辞,夷昧只好勉强即位,当政期间无功无过,临终时又一次要把王位传给季札,季札依然推辞,还逃到了封地去种田。” “巢人无可奈何,将王位传给了夷昧的儿子僚,担任大将军的诸樊的儿子公子光心中不忿,偷偷招贤纳士,发展自己的势力。伍子胥把勇士专诸推荐给了公子光,公子光大喜过望,筹谋着心中大计。“ “公子光乘巢王僚发兵攻楚,巢国大军被楚国围困之际。邀请巢王僚来家中赴宴,席间勇士专诸进献烤鱼,将藏于鱼腹中的鱼肠剑拔出刺杀了巢王僚,同时在梅里城中发起暴动,公子光的人马冲进各个府邸,将僚的势力斩杀殆尽。” 故事说到此处,然之问苏玉,“你说,这个公子季札,人人口中的延陵季子是个贤人还是个祸患?” “人人称贤,名满天下,很难说是浪得虚名,就算名不副实也说不上是个祸患吧。” “在我眼中,他就是个祸患。他爱惜羽毛,沽名钓誉,不肯听从父亲的安排接任国君之位,任由德不配位的大哥二哥担任国君却不能约束他们的行为,导致两位兄长惨死,国家兵连祸结。” “轮到按约定自己继位时,损毁盟约,逃避责任,导致公子僚和公子光,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波及公族世家,互相残杀,动摇国之根本。” “现在景王时日无多,两位公子狠厉有余、仁智不足,你这个苍梧公子准备继续袖手旁观还是躬身入局,担起大任,救百姓施仁政,安国富民,还望公子三思。” 苏玉原本想来找寻失去的记忆,未曾想说到储位之事。父王母族的势力一直在暗中蓄力筹谋,他韬光养晦十年,一直也在寻找机会,若能借力墨家和七国,胜算会大很多。 然之见他沉吟不语,接着说道,“天下苦于战火久矣,青壮男子,十去其五,如今墨家崛起,倡导兼爱非攻,已有七国盟誓不再相互开战,公子若能弃
玄就墨,墨家和七国将助公子一臂之力。” “兹事体大,我需要好好想想。” “不急不急,墨家景国矩子催华礼不日将拜会公子,到时候你们再细聊。” 然之送苏玉回学宫,一路心思郁结,想自己现在这样,权宜机巧、疲惫度日,实非心中所愿。 远远听到瑶琴之声,敲冰戛玉、悠旷邈远,循声走去,是先生宿馆,步入院中,桃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引来无数蝇子,上下飞舞,纠缠不休。 然之歇在廊前的飞来椅上,倚靠的廊柱发出柏木的清香,满目桃花灼灼,耳中琴声噭誂清和、风露澹荡,“人语兮寂历, 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 鱼唼喋以响。”“胡风绕雪,峡泉声咽。”“微风余音,靡靡猗猗。” 然之听得心洗流水,涤烦荡忧,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室内青玉香炉云烟缭绕,发出阵阵幽香。 出到外室看见彧尧正在几案前品茶看,是印刷工坊新印的纸《诗经》,问道,“莫非以前没有看过?” “还真没仔细看过……你,终于醒了?” “终于?” 彧尧笑道,“你睡了整整一天。” 竟然睡了这么久,然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睡过了。 “下月五年大演就要开始了,这次由本寂宗主办,考场就在凫麓院,我要回去担任主考官。” 这事情然之已经听四师兄说过了,吕木头20版已经差不多做好,吕美意天天跟新木头念叨过去的事情,哪怕一点一滴,毫无意义的事情也要新木头记住,好似知道的往事越多,新木头就越似旧木头,梁侬冥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到学宫来,三人抱团天天黏在一起。 炸掉吕木头然之也不想,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么,四师兄也不能抱怨,但心中的疙瘩总是有的,想回到以前三渣那样的亲密无间,感觉真是有些回不去了。 然之叹了口气,说,“好。”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