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北静王府坐上马车,贾环方收敛了脸上张狂的笑容,与方才嚣张恣肆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已经向北静王表明了,贾政和荣国府那般人不管用,却不知道接下来对方会抛出什么筹码来。只不过,那起子人怕也只是画张大饼给他吧。也是,他一个低贱的戏子罢了,有用的时候怎么都好说,可一等到没了利用价值,还不是个任人宰割的。
对于自己的处境,贾环看得分明,却也并不太在意。其实,在戏台上当个唱念做打的戏子挺好的。若非为了当日许下的那句话,他也不会搅和到这夺嫡相争的乱局中来。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于他便是一场幸事。
说起来,庆朝开国至今不过几十年光景,当今圣上继位也方十年,大明宫的太上皇也还没驾崩,可底下的皇子们却已经坐不住了。而忠顺、北静两王的身后,站着的便是两位皇子。如今他所面临的境况,可不就是卷入了两位皇子的明争暗斗。
若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今上还真是个命苦的。年过四十才得以继位,偏头顶上还压着位老圣人,身为帝王却不能执掌乾坤;忍气吞声、暗中筹谋了近十年,才好容易将一干老臣掀翻,得以真正的唯我独尊,却怎奈自个儿已经年过五旬,膝下的皇子们也都长大啦。
就好像今上当年与兄弟们夺嫡一样,旧事又再重演,只不过主角换了而已。
这一日,贾环又被请到了忠顺王府。
“环儿快坐,这是今儿宫里赏赐的水果,说是从南边儿进贡的,快尝尝看。”忠顺王爷笑呵呵一指桌案上的几盘水果,又道:“这阵子南边儿不太平,能在京里看见这些东西可不容易,都是稀罕东西啊。”
贾环的脸上亦是带着笑容,躬身道了声谢之后,便取了枚果子托在手里。这位王爷的一句“南边儿”,便让他明白人家这是听懂他的话了。
当年,国朝在南边儿吃了亏,才有了贾迎春的和番远嫁。如今几年过去,国朝已养精蓄锐,今上又亲掌权柄,正是要扬名立威的时候,南边儿自然战事新开。两国交战并乃是常事,但作为和番之人的贾探春,日子怕就不是那么好过了。
“这果子,当年倒也是见过的,却没机会尝一尝,心中是极向往的,却没想到今儿个托了王爷的福,能让我一尝所愿。”贾环的目光有些深邃,似是想到了往日的事。事实上,他也确实是想到了当年事。
贾探春初嫁到南边儿的时候,似乎还是颇为得宠的,尽管路途遥远,逢年过节仍旧往荣国府送了不少节礼。其中,便有南边儿特产的水果。水果这东西不好存放,从南边儿送到京城,路途上的花费比其本身都要贵得多。
是以,东西送到荣国府之后,他贾环能远远地瞅上两眼便了不得了,哪有尝一尝的资格呢?他还记得,当日他娘赵姨娘没少为了这个吵闹,可结果都是……呵呵!
再后来,荣国府被抄,他遭了发卖,却不知道贾探春是否还往京里送东西了。
“这倒也是,本王记得你有个姐姐,被南安太妃认作了干女儿,嫁到南边儿去了。”忠顺王爷闻言轻捻着须髯,微眯着眼睛,道:“唉,只是如今两国之间不太平,却不知环儿你那姐姐可还有音信过来?”
“王爷说笑了,我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戏子,又早几年便跟贾家断了关系,又如何还能知道人家的音信。”贾环自嘲地摇摇头,垂首低叹一声,道:“说来也不怕丢人,当年我在贾家不起眼得很,从来都不入父母兄姊眼的。”
他略顿了顿方抬起头来,目光殷切地望着忠顺王爷,语带恳求地道:“王爷,南边儿的战事可是十分激烈?也不知我那姐姐现今如何了,是否还……”
“环儿啊,你那个姐姐可是个不简单的,远用不着你替她担心。她如今在南边儿深得宠爱就不说了,据本王所知,她不但提她夫婿操持着后.宫,更是没少操持战事后勤。南边儿那弹丸小国能撑到如今,你那姐姐乃是不可或缺的啊。”说到此处,忠顺王爷的目光微冷。
上回揣测到贾环的所图,忠顺王爷特意命人探查过,这才发现那和番的女人倒是不容小觑。尤其是两国开战以来,兴许是为了维护自身,竟是将家国都抛却了。真是……
一坨狗.屎!
果然如此!贾探春从来都是个不甘认命的,不管身处何等境地,都会汲汲营营、费尽心机地奋力向上。为了能让自己过得好,她可是什么都能舍得下的。
就如在荣国府时,三春明明都是庶出,迎春碰上了中山狼,一年光景不到便赴了黄粱;惜春小小年纪便看破红尘,落得个独守青灯古佛;也唯有她贾探春,不但得了长辈的看重,还能混个王妃当当。
只可惜……
贾探春的处境,并未出贾环所料,心中哂笑之余,却也有些发愁。现如今这般状况,他该如何把贾探春弄回来呢?!
“环儿,那样的女子,即便是一母同胞,也不值得你惦念的。本王已经听下面人说过了,当年她对你们母子可并无一点血脉亲情。”忠顺王爷见贾环不语,又道:“本王也不怕告诉你,南边儿的战事大局已定,你那姐姐若能以死相殉怕还能落个全尸。可她若是被生擒回来,便是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所以,你便不必再惦记着她了,换个条件给本王。
忠顺王爷的意思很明白,贾环注目他片刻,面上忽然酿出了笑意。待他收敛了笑容之后,一张如玉的俊脸已经没了方才的作态,面上已经没了表情,只眼角眉梢泛着些许冷意。
“她不会自尽的,她舍不得死。”贾环忽然就一阵烦躁,不愿再与人虚与委蛇下去,“王爷,我的要求不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她去我娘.的墓前磕了头,过后要怎么处置于她,便跟我无关。”
“哦,这倒是简单。”贾环的这般变化,让忠顺王爷诧异之余,反倒越发看重于他。当初挑出他来的时候,为的只是他贾政之子的身世,可这阵子接触下来,这小子倒真是让他刮目相看了。
忠顺王爷旋即便笑问道:“环儿,这事本王答应你了,那你又能给本王什么呢?本王虽然喜欢听戏,可也不是什么戏都听的。”要付出的已经确定,那么就该谈谈能得到什么了。
“无他,我会让北静王他们做同样的事。事成之后,该如何弹劾攻讦,你们该是在行的。”贾环仍是那样面目冷淡,仿佛在说着事不关己的事,“至于旁的,我可依你们的计议行事。”
“环儿,既然水溶他们也能办到同样的事,那本王又该如何确定,你是为本王所用的呢?”忠顺王爷闻言勾了勾嘴角,眼睛明显地亮了一瞬,但他不由又疑惑地问道:“毕竟,水家同贾家乃是世交,你真的舍得下那些亲人?”
贾环起先并不答话,与忠顺王爷相视良久之后,方道:“信不信,全在王爷一念之间,与我并无干系。不过,既然王爷问起来了,我便有一言相告——贾家,关我屁事。”也正是因为贾家是北静王在罩着的,他才会跟忠顺王一拍即合。
“哈哈哈……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忠顺王爷闻言一拍巴掌,朗然大笑出声,便连自称都改了,“当初第一回在王府见你,我便觉得你那双眼睛不一样,果然如此啊,哈哈哈……”
送走了贾环,忠顺王爷便来到里间,里面的正是当日贾环见过的青年和少年。两人在窗边的竹榻上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副棋局。
“如何,贾环的你也听见了,作何想啊?”忠顺王爷坐到少年身旁,看他正对着棋盘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落子,便顺手拈起一颗棋子帮他。
换了对手,青年也不多言,不假思索地举棋落子,“算您有眼光。”面上虽然不显,可青年终归是对贾环有了些好奇。
自此,南边儿的战事依旧,贾环也开始周旋在忠顺与北静两王之间。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深秋时节。前一日,贾环便得到两王的传话,说是南边儿战事已定,不日朝廷的大军便要凯旋而归,进京献俘领赏。贾探春,正在战俘之中。
当晚,贾环站在生母赵姨娘的灵牌前,“你一直惦念着的女儿,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我会带她去拜见你,让你好好看看她的。呵,等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你等急骂人了没。”然后,默默地站立了良久。
彩霞一直等在门外,见他出来了才上前一步,道:“爷,方才倪二叫人传话来,说是有事要跟您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