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爹爹,快快接住。”
随着孩童稚嫩如铃的笑喊声,一枚鞠球“嗖”然飞过红梅树间,擦着薄雪,悠悠滚落在玉阶前。
丁谓官衣朝冠站在阶前。听到儿子叫喊,丁谓笑着摇摇头,目光慈爱地望了他一眼。抬脚一勾,绣云靴尖便似涂了粘胶一样,将鞠球稳稳蹴起,两足轮换而久久不落。
“爹爹,好厉害。”
红梅丛里奔出一个三四岁的娃娃,踏着碎冰扑到丁谓腿前,仰头拍手,雀跃不止。
丁谓伸开双臂,将儿子一把捞进怀中,随手接过下人递送的大氅,把孩子裹护严实,才笑道:“怎么这会儿出来了?”
小男孩儿扣着手指,偷偷将外氅往下拉了拉,忽闪着眼睛对丁谓说:“孩儿想念爹爹了。娘说爹爹此时下朝,孩儿便过来了。”
丁谓笑了笑,抬手胡噜了下儿子顶发:“去把衣服换了,回来爹爹教你识字。”
小男孩儿眸色瞬间亮起,挣扎着从丁谓怀里爬下来,扭着小身子,快步跑开。
丁谓看着他背影,嘴角笑意浓厚,正欲举步跟上,门房侍从忽然急火火赶来。到他跟前,压着声音汇报:“相爷,杨怀吉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与相爷相商。”
丁谓脚步顿住,唇边笑意渐渐消失。
“杨怀吉?他不是周怀政的朋友吗?怎么想起来本相府邸?”
门房趋步向前,到丁谓身边低声附耳道:“他说他有关呼国本的密事相告。”
丁谓眉梢一挑,招手吩咐:“让他到本相房来。”
门房应命,回身转领,将杨怀吉引至丁谓房。有侍从婢女将茶水奉上。
丁谓坐在上座,安之若素地支着肘,含笑看向杨怀吉。
“杨大人今日到鄙府,有何贵干?”
杨怀吉已顾不得客气寒暄,两步上前走到丁谓座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相爷救我。”
丁谓一愣,赶紧伸手将人扶住:“杨大人这是何故?”
杨怀吉身子不动,仰脸看看丁谓,一字一顿说道:“昨日周怀政密会杨某,意图蛊惑杨某,谋逆乱政。”
“什么?”
丁谓一下坐直身,沉声肃然盯着面前人:“杨将军,慎言!”
杨怀吉见他不信,立刻着急起来。手忙脚乱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抖擞开呈给丁谓:“相爷请看。这是周怀政送与杨某密谋的名单。其中所一个个都是他要去联络接应之人。”
丁谓状似无意扫了一眼,脊背瞬间冷汗涔涔。这上面所姓名皆是皇城兵马司与禁军统领人物、万一谋逆事为真,以这些人马,攻入皇城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不需一个时辰,他们便可制造一场骇人听闻的宫廷之变。
丁谓面无表情,瞥了眼杨怀吉,强压心乱沉吟片刻:“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杨怀吉低着头,张口启声,一字字落入丁谓耳中。
“周怀政言:诛丁谓,废刘后,复相寇准。迎立太子为新君,奉官家做太上皇。”
丁谓手藏袖中,不知是怒是惧,竟然轻笑出声:“呵,如此放言,周公公他倒是好大的胃口。”
杨怀吉俯身行礼,再次剖白心迹:“相爷,周怀政一届阉宦,自不必担忧身后如何。可臣下有妻有儿,家族枝叶殷厚。哪怕为儿孙计,杨某也不敢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
丁谓默不作声,捏着信笺名单,思索片刻后,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事……寇准知道吗?”
杨怀吉茫然地抬起头:“许是不知道的。”
“嗯?”丁谓眼睛眯起,盯住杨怀吉眸光幽幽,意有所指,“当真不知?”
杨怀吉似有领悟,顷刻改口:“周怀政与寇准私交匪浅,便是名单无此人,他也应与他通气。”
丁谓满意地点点头,拂袖起身,嘱咐道:“记住你的话,到了金銮殿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不用本相教你吧?”
杨怀吉连连称是,不敢让丁谓再有迟疑神色。
丁谓振振了衣袍,淡淡扫眼杨怀吉:“起来吧。本相保你就是。”
杨怀吉这才爬起身,千恩万谢对丁谓作揖打千。丁谓摆摆手,止住他道谢。
“回去吧。其他的事,交给本相便是。”
杨怀吉微微放心,也不见丝毫怠慢,听到这话就乖觉告辞,从小旁门避人处回转自己家宅。
丁谓见他走远,才长呼口气,拿好名单抬步出门。
“六公子过来的时候告诉他,等候些时辰,本相回来便教他认字。”
说完,他才步履匆匆往院门外行去。
这个人,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国执政。群臣畏惧,手眼通天。官家病倒的时节,内外诸事尽数落在皇后身上,而他则是皇后现下用得最趁手的左膀右臂。公务繁忙,朝局扰神,他连与孩子间陪伴的亲子天伦,都是趁着夜深无人时,偷暇为之。
在旁人眼里,他是奸佞谄媚之辈,手掌生杀,权势熏天,翻云覆雨间可将朝臣控于股掌。然而在丁家儿女的眼里,他们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他会陪他们玩耍,会教他们读,会在一时高兴时胡乱许诺,又在过后后悔不迭。会像孩子一样耍赖投机,但当真认真时,哪怕千难万难,他也总要对他们履行践承。
他可能不是一介诤臣,却也绝对不是一个坏人。
丁谓得知叛乱的这一天,对有些人来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
这一天傍晚,斜阳血染,更夫寂寂。
同平章事丁谓与尚仆射曹利用罕见携手,联袂入宫。
崇政殿里,官家听完汇报,勃然震怒。撑着羸弱之身,一下掀了座前御案。案上奏疏笔墨,朱色丹砂,“哗啦啦”散落一地。朱红迸溅,撒在二人衣摆处,犹如沙场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