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仁殿里安静无比。秋日微风袭袭,吹入殿中,荡起明黄纱帐。帐角掀动如层层叠叠的池水,一泓泛波。太阳金黄的晨光透过碧纱窗,静静投注于当庭人座间,留下一堂温柔。
然而殿中宫人却似感受不到眼前安逸一般,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把身形缩在原地,不敢舒一口大气。
饶是如此,赵祯的目光依旧定定落在他问话的人身上。他撑案而立,好整以暇等她回答。
舒窈站在凤座旁的玉阶上,面色不变。平平静静与他对视。
他比她高出许多,即使她现在华盖下,也依旧不减他步步紧逼的气势——他与印象中那个温柔温润的小郎君天差地别。经年不见,她送九连环的那个小家伙儿已经成长至此。可以对着她以势压人,故意刁难了。
“劳太子殿下挂念。”
答话时,舒窈轻咬了咬下唇,借着裙衫绣带的遮掩,她微微踮起脚,似不肯轻易认输般与赵祯平视着,一字字清楚说道:“臣女丁忧之人,不敢忧甚毁哀。在金城一切不过是安守本分罢了。”
舒窈神色淡淡,回得轻描淡写,接得礼节周全,仿佛是完全不懂他对她的针对与怒意一般。
她用当年赵祯当年劝慰她的说辞,将赵祯堵得哑口无言。
倒是一番伶牙俐齿。
赵祯瞪了她一眼,果然还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几年不见,她狡辩功夫越发见长了。
赵祯脸色难看,袖手一拂,袍间环珮香囊傾撞,引了一声玉振。
舒窈歪歪头,望着他不解发问:“太子殿下,何故动怒?”
赵祯抿唇一言不发地盯视她,见她一脸无辜,满目茫然的样子不由火上心口。
“孤因何动怒与卿何干?”
他回得咄咄,言语间对她的抵触不喜已浮于浅表,不屑遮掩。
身为太子,他自幼学得是驭人御下的帝王心术,练得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功夫。如今遇见她,这气度这涵养竟都消弭不见。他只想呛她,驳她,让她低头俯就,看她哑口无言,好似唯有如此才能报复她当年所为,才能彰显他太子尊严。
一声不友好的诘问,果真让舒窈沉默噤声。她看了眼赵祯,低下头,敛眉顺目不再言语。
这般作态并没有让太子顺遂丝毫,赵祯在发觉自己行为幼稚后,恼羞不已,脸色泛红,转身就踏往殿门。
“太子何往?”
刘娥不动声色在一旁观看多时。此时见他面容变幻,急于拔足,才声音清洌开口问人。
她想留住这孩子多待一刻。虽然她不知太子因何对郭家这小丫头厌烦不耐。然而,以她和郭氏盟约论,东宫的儿女婚姻自然也是被他们核算之中的事。眼前这两个孩子,即便现在别扭,将来终究也得顺应安排,低身俯就。他们之中,谁也逃不掉。
现下,她容他们相处也不过是为他们以后着想。毕竟此生相对,并肩相携,早一日熟悉彼此,也能早一日多些自然。
不过,令刘娥困惑的是这两个孩子之间明显不愉的气氛。
刘娥依稀记得,很久之前,她欲彻查九连环之事。那时太子一力回护这郭家丫头,至始至终不曾将他所受堕志玩好现于人前。
那会儿的他即便自己被这小姑娘惹得气恼郁闷,也从没做过告状刁难的事。
可是,如今是怎么了?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太子对郭家小娘子态度反常,极其抵触。
听刘娥发问,赵祯转回身,态度恭谨地对上首刘娥行了一礼,答话郑重无比:“回母后的话,儿子今日还要在资善堂听众臣卿议政,就先行告退。”
有军国要事在身,刘后自然也不能强留。看着身侧波澜不惊的小姑娘,又看看明显情绪起伏的儿子,刘娥不由摇摇头,冲眼前的赵祯摆摆手,算是对他放行。
赵祯见此,退后两步,脚跟一转,头也不回离开了明仁殿。
舒窈望了下他的背影,微垂着眼眸,在心底暗暗苦笑:唉,看来当年那事她办得确实让太子记忆犹深。也是,他是天潢贵胄,万人敬供的储君,长那么大,平生两次栽跟头都是在她这里,他不恼她才怪。只是看她母亲和皇后的意思?皇后娘娘不倒,恐怕这辈子他们俩注定要捆绑在一起了。
想想真是可笑,他们初见时,她咬他一口,都能化敌为友,凑在一处自在聊天。到现在,故人重逢,站在皇后寝宫的明仁殿里,两人间气氛居然连陌生人都不如。瞧瞧刚才,那一问一答,分明针尖麦芒,最后结果也是他被她的话激得拂袖而去。
舒窈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侧身,有些烦躁地望向明仁殿外。恰看到赵祯从窗棂下经过,他似有所感应,将目光有意无意向殿内瞄了一眼,正与舒窈四目相对。
视线接触,两人皆是一愣。舒窈颔颔首,安之若素。赵祯转头,视舒窈为无物般举步离开,向资善堂方向而去。
少年心思难猜,这别扭表现,让舒窈看着都不由头疼。她攥拳在袖中,咬咬牙,暗自道:也罢。反正今儿就今儿了。都走到了这一步,左右她都是要跟他脱不开关系了。赵祯现在不是嫌她吗?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化解这道嫌弃心结。当年,她能从陌生人与他发展成两小无猜的朋友,现在自然也能从被漠视者转换成让他看在眼里的别样人儿。
不就是不着痕迹追求个太子爷吗?她敢为!
这番决议定下,舒窈并没有展露丝毫痕迹。在夏氏跟刘皇后又闲话了不少以后,刘皇后终于看看天时,似意犹未尽般放母女二人出宫了。
只是出宫告辞前,刘娥看着舒窈,面带微笑,语中颇含深意交代了夏氏一句:“你这二娘子甚得本宫喜欢。若是得空,你就带着她常来本宫这里坐坐。”
夏氏欠身颔首,诺诺低头,应下了皇后的要求。
这次被宣入宫看似艰难重重,步步机心,然而它的效果也非常显著。在郭府众人为了起复时四处活动时,宫中不久便派内侍传来了郭府诸人起复的圣旨。
大伯父郭守璘官复原职,诸位兄长官复原职。郭家一门重新回到朝堂,独独舒窈的父亲被遗忘一样,没人提及。
这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