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消息传递飞快,未出仲夏,天子欲从清河张氏,巴蜀王氏等人家择后的传闻便如插翅一般,为消息灵通的执宰辅政们所获。
一封封向二圣进言的折子飞过中门下省,雪片一样落到赵祯与刘太后的御案上。这其中有一半仍旧不遗余力地举荐着其他闺秀。另外一部分则不约而同褒誉起名单中所列家门,极言其府女子嘉惠贤德,堪为小君。
朝中廷议被分两营,一派盛赞天子英明,另一派则伏惟恳请,劝天子三思而行。
天子夹在中间,似万分为难。而素来决断干脆的寿安宫此次竟也保持了鲜有的缄默。御座珠帘后,摄政的皇太后对所有立后疏奏的呈报皆留中不发,按而不表。态度模糊得让人捉摸不明。
“你说,太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仲夏时节,骄阳当照,地如炉蒸。
张府避暑的轩台高建在后园碧波湖上,傍山环水,草木葱郁。湖中锦鲤嬉戏,吐泡游弋。台阁微风徐来,纱帐轻扬。
宁秀面色憔悴地卧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撑身,一手执了纨扇,很是愁虑地看着座前人轻声开口,“阿瑶,你莫要担心。好歹官家与你是有多年情谊。纵是外头现在传得荒谬,官家终究不曾亲口承认过。只要太后与官家不松口,底下的臣工们便是叫嚣得再厉害,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
舒窈侧过头,只是安抚地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将手中剥好的荔枝递送到宁秀面前:“你尝尝这个。昨日才从岭南到的汴京。路上一直用冰喂着,还凉丝丝的,甜着呢。”
宁秀一愣,蹙起烟眉,一双大眼睛汪汪沁水地望定舒窈:“阿瑶,你别这样。你这样苦着自己,我看着心里只会难过。”
舒窈抬起手,将一枚雪白荔枝塞进宁秀口中。见宁秀鼓着脸咬了口果子,她才梨涡深绽,眼底盛起盈盈笑意。
“那名单如何我都不难过,真的。我现在只是生气。”
“生气?”
宁秀挣扎坐起,从薄毯中伸出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握住舒窈:“怎么了?可是郭府中也有人对你说三道四?”
舒窈摇摇头,眸光细碎闪烁,似散落滩涂的晶石:“郭府中可没人有那么大胆子。我气是气他,竟将你也推到了朝前。”
清河张氏。那是秀秀的家门。
赵祯一纸迷风放出,却不曾想,牵累到的是她最好的朋友。
天子选后,那是大宋一等一的大事。连深府妇孺都忍不住论论皇后人选将花落谁家。
宫中传闻不迟不早,偏赶在这个时节放出,且说得有首有尾。纵是当朝二圣未曾表态首肯,也难保有机心深沉者暗自揣摩,提前疏通国母门路。
就譬如在这张府。
舒窈过府探病,一路所经,满耳满脑灌得竟都是张府中人欣喜不已,渴盼圣明选女为后的作派。
张家上下看向宁秀的目光,像极了多年前,她在金城时,叔祖宗老们看她的目光——明珠拂尘,待价而沽。
日渐没落的张府就像夕阳的一抹余晖,明知已是西山薄暮,也依旧要苦苦支撑着开国勋裔最后的体面。
赵祯那一道真假莫辨的消息不光迷惑了朝臣,迷惑了寿安宫。他更让迷惑中的清河张氏看到了重现家族荣光的希望。
张家的宗长们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的将溺之人,毫不犹豫将主意打到了选后路上,打到了宁秀的身上。
若自家女儿能角逐后位,母仪天下,那张氏荣光重振岂不指日可待?
还有什么比一朝国母更尊荣体面?还有什么比家族利益更牵人肚肠?
一群在世俗责任捆绑下被激昏了头的男人,正如沸油滚锅一样,处心积虑地为宁秀谋划着入宫的前程事。
他们不会过问秀秀本人愿不愿意,亦不会在乎秀秀是否已有了心上人,更不会留心那所谓的泼天富贵到底需要秀秀牺牲什么。
舒窈还记得三年前,离京之时,她曾与秀秀论起将到的春闱大比。
彼时秀秀满脸绯红,面色娇羞。那般模样,春情缱绻,少女意浓。若非参与大比的举子中有她心仪之人,她缘何会如此神貌?
“秀秀。”舒窈倾过身,紧紧攥握住宁秀的手。两手相贴处,她只觉凉意沁掌,不曾温热一丝。
这是仲夏的天气,热浪袭袭,她的好友身覆薄毯,却未留住片刻暖光。
舒窈心中一酸,偏头望定宁秀,目光殷殷,声音里暗藏无尽希冀:“秀秀,那个人,他可曾知道如今的汴京朝局?他可能赶来立时向你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