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泪香是在一个早春的黄昏,见到那个孩子的。
因为营养不良而过分纤细的幼小身躯,已经褪色但仍干净整洁的衣服,和乱步一样凌乱的一头黑色短发,是个只要稍不注意,便会认错了性别的小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她放柔了语调,轻声问这个如同苇草般瘦弱的女孩,耐不住性子的乱步扯着她的袖子,像是要她们快点结束这些无意义的对话。
“凛一。”女孩恭恭敬敬地垂着眸,举止得体得像是个出身良好的大小姐,“月见山凛一,夫人。”
她站在淡金色的夕光里,身侧垂着一道细长的影子,好像将这个黄昏就此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世界,向前一步是人世之间,向后一步便是鬼怪之界,无数的怪谈异闻就在这一线之间孳生。
『黄昏是——』
『逢魔之时。』
江户川泪香忽然想起了这样的一个说法,但很快她就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来,轻轻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发顶。
“是个很好的名字呢,小凛一。”
***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江户川泪香都以为凛一只是个单纯早慧的孩子。
在最初的那半个月里,这个孩子就像是只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虽然言行举止不过两三天就开始散漫了起来,也很快就成了带着乱步在街头巷尾乱窜的好朋友,但是每前进一小步,她都要再三确认江户川泪香的态度,只要江户川泪香露出一丝不赞成的意味,她便会立刻收回爪子,将那一条路划为禁区。
她的处事小心又谨慎,哪怕是乱步也没有看出半分的端倪,或许这就是经历上的差距,即使天生便拥有着超凡的头脑,刚刚萌芽的天才也赢不过经验丰富的猎手。
然而在半个月之后,这个孩子便画出了一个「安全区」,她熟练地掌握了在这里轻松生存的方法,在江户川宅的样子就和在自己家一样随意了许多。
偌大的双层洋房里,曾经只能听见乱步吵吵嚷嚷的声音,现在又多了这孩子有些散漫的语调。打打闹闹,虽然平日里也只有三个人在,但屋子里好像顿时热闹了许多,乱步也比以往要有精神多了。
“乱步交了个好朋友呢。”
她在电话里对着还在东京加班的丈夫感叹道。
就像是多出了一个懂事贴心的女儿一样,江户川宅的餐桌上多出了一副常用的碗筷,乱步的卧室里多出了一套被褥,所有的小零食都成了两个人的分量。
女孩原本小小的一张脸圆润了许多,手臂上也有了软乎乎的肉,她甚至开始挑食了起来,会偷偷把杯子里的牛奶倒进乱步的杯中,然后在被发现时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地把牛奶喝完。
“真的是女儿的话,肯定是更像你。”
刚刚结束了第一次格斗术的训练,江户川繁男捏着自己被箍住的脖子,对着妻子无奈地笑道。
已经不止是早慧的程度了,推理练习也好,格斗训练也好,女孩单纯无害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他们都没有预想到的潜力。好像只需要一点点练习,她就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掌握这些事情的门路,继而熟练地加以利用。
简直就像是在很久以前,她就曾经学过了这些东西一样。
江户川泪香的心里有时会冒出些不可思议的猜想,但她却并不打算再去深究了。不论这个孩子过去是如何的,在如今,她都只是个和乱步一样的,正在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而已。
江户川宅不算小,给这个孩子留一个归处,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
——但是,这个孩子真正的归处,或许并不是这里。
那是来年的新春,元旦的那天,他们起了个大早,一起去了镇子上的神社参拜。就在傍晚准备回来的时候,那个孩子站在鸟居前,不知为何发起了呆,连江户川泪香的问话也没听到,直到乱步凑到了她跟前喊了一声,她才猛地回过了神。
年末那几日下的雪还未化,神道虽然已被清扫过,但仍留下了斑驳的雪水。归去的行人们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她却忽然转过了身,逆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像是只在林间逃窜的鹿儿一般,谁也不理地又冲进了大殿。
乱步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追了上去,却在神道上摔倒了,泪香正要伸手去扶他,可他先一步自己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又朝着大殿的方向小跑了过去。
大殿前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那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拜殿前,摇响了绳上的铃铛,五元硬币叮叮当当地滚入钱箱,清脆的拍手声,然后是深深的鞠躬。
『是在拜托神明保佑什么人……吗?』
那孩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这样落寞的神情,就好像只有她被一个人丢在了这个世界上,家人也好,朋友也好,曾经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
江户川泪香想起了她的资料上,那个离这里有些距离的地址。那是一座位于最北方的城市,听说冬日会下很大很大的雪,连近陆的海面也一并结冰了。然而这个孩子辗转了十七所孤儿院,最终却只能在这个镇子落脚了。
跨越了几百公里,从海滨来到了山野,从北方来到了中部,从熟悉的家来到了陌生的孤儿院。
“要保护好凛一啊。”
她俯下身,摸了摸乱步的头发,轻声说道。
她也好,繁男也好,他们已经是被这个世界定型了的「大人」了,不管多么照顾那个孩子,他们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家人了。早已被世界磨平了棱角的拼图,怎么可能填补得了另一块拼图的空缺呢。
一块与全世界都格格不入的拼图,只有另一块同样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拼图,才有可能与之拼接。他们将会一起长大,然后,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完美接纳彼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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