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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入瓮

从锁宁城至霁都,马车赶路需得五天五夜,且是几乎昼夜不歇的情况下。

因此景弘六年三月的这场送亲,走了足足七个日夜,至霁都城下时,黄昏已过,星星在皇城四周的群山间开始扑闪,渐次明亮起来。

细雨以几乎不可见的稀疏密度在空中飘洒,因为太小,只带来微微潮湿的风的触感。洋洋洒洒排了几十里的马与车,尽管低调,毕竟是送亲队伍,终是引来了霁都城内百姓们的热烈围观。

哪怕这已经是大半年来的第三场送亲,哪怕这场送亲,是最不受瞩目的一场。

崟国最终送来了从地位到名气都尔尔的六公主。

除了师承当今大陆最有名的女谋者惢姬、自幼入门习得一身观星本事以外,外界对这位低调到几乎隐形的公主一无所知。据说其母出生低微,多年前已经身故,而崟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向很不喜这个女儿。

上个月消息传出,整个大陆的看法是,崟君留着美名在外的八公主阮墨兮,以待来日。

尽管如今的青川以祁国为最强,崟、白、蔚三国依附,但大祁于七年前痛失皇太子顾星磊,彼时祁君已是多年伤病缠身,丧子之痛便如致命一击,临终前,传位于皇九子顾星朗,便是当今的祁君。

要说当时祁国这两位嫡皇子,其实都可堪继承人之选。只是顾星磊尚武,顾星朗擅,在天下大势风云变幻的年头,能征善战者自然更适合为君,皇三子顾星磊便众望所归早早封了太子。

但也因为能征善战,他最终错失了成为一代君王的可能,封亭关意外开战,顾星磊延续了他的不败传奇,却没能返回霁都。

恭庆二十二年,祁国太子薨,谥号战封。

同年,祁君崩,十四岁的皇九子顾星朗继位,成为祁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君王,年号景弘。

新君性沉稳、善谋划,倒是不负祖辈留下的大好局面。只是乱世终归凭武功定天下,因此自顾星朗继位以来,其他三国便有些蠢蠢欲动之势,尽管皆是暗涌。

据闻,当今崟君曾对白、蔚二君亲口说:“顾氏取宇家代之而立祁国,到顾星朗这一朝,已经第四世。只是当年顾夜城推翻宇一族改天换日,改国号为祁,靠的是武力。如今咱们这位祁君以治国,顾氏一族的气数,便不好说了。”

当然,传闻毕竟是传闻,就算为真,只要场面上过得去,双方便不至于撕破脸。对如今的祁国而言,制衡远比征服来得实际,作最坏打算,以一敌三,虽非全无胜算,但不上算,也太冒险。

因此这几年,几方都似在排兵布阵,各下伏笔。或为攻,或为守,或为试探,或为表心。以至于景弘六年,祁君顾星朗年至弱冠,其余三国先后送公主或王公贵女入霁都,也成了布局的重要一环。

顾星朗当然明白这一点,甚至祁国都城霁都的百姓们,都多少明白几分。

如今的祁国后宫,瑜、珮、瑾、珍四夫人之位,除了瑜夫人纪晚苓去年入宫,其余三个位置空悬至今。新君即位之时年岁尚小,曾昭告天下要等至弱冠之年方开始充实后宫,因此去年纪相之女晚苓入宫,还成为了霁都民众好几个月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为这纪晚苓,曾是先帝钦定的准太子妃,顾星磊的未婚妻。弟弟娶嫂嫂也算常事,更何况只是准嫂嫂。但此事一出,城中便立即有了原来兄弟二人心属同一人的热议,理由是为了接她入宫,当今君上竟打破了弱冠之诺。更有不识体统的好事者玩笑开得过,称先太子这一仗打得太亏,丢了性命,还丢了女人。

这种大不敬的言论当然遭到了霁都城内大部分百姓的围攻,出于某些隐晦原因,此一项说法也在流传起来不久后逐渐消弭于城中。但整个大陆还是默认了这个论断,因为景弘五年,纪氏晚苓入宫,封瑜夫人,位居四夫人之首,这是事实。

“君上,崟国的车队已至城下,如何安排?”夜色渐浓,涤砚换掉案上已经凉掉的茶,轻声询问。

顾星朗正手执湖笔在奏折上细细批注,并不抬头,“折雪殿不是从上个月就开始收拾了?还没好?”

涤砚的意思,本是问要否见一见。这位崟国六公主毕竟将封珮夫人,四夫人之中位居第二,其他两位夫人上个月入宫都第一时间面了圣,那么今日——

他有些踟蹰,摸不清圣意,半晌未挪一步。

顾星朗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已经入夜,锁宁城至霁都山高路远,公主舟车劳顿,直接送至折雪殿休息。明日要行册封礼,也得做些准备。”

他搁笔,拿起新换的茶啜了一口。

涤砚会意,应声退下。

君上对崟国这位公主最为怠慢,理由显而易见。

一来崟君近年来颇有动作,常行走于白、蔚两国之间,意图不可谓不明显;

二来其他两国送来的都是各自国内家世不俗、赫赫有名的美人,偏崟君明明有位盛名在外的八公主,也已到可婚配年纪,却不送来,“留待他日”的心思,昭然若揭。

历朝历代,权谋斗争之中,漂亮的女人都难逃作为筹码或棋子的命运,将更强的筹码留下,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至于这位六公主,虽然籍籍无名,毕竟有位名动大陆的老师,自然带着一身本事。崟君送她过来,除了替下更金贵的八公主,估计,也希望她能派上些用场,所谓里应外合。

顾星朗不是贪色之人,并不真的介意来者不是阮墨兮,但对崟君此番安排所公然表现出的拉锯之势,以及轻视,仍是非常不悦。

祁国如今乃青川之最强,他是祁君,当然应该拥有大陆上最好的一切,包括女人。我不要是一回事,你不给,便是另一回事。

夜已深,车队中来自崟国的随行护卫皆被安置在了皇宫外的别院,进入宫门的只有载着六公主的轻绸马车,和运送公主行装的一辆载物车。

听得蹄声渐缓,车队行进渐慢,一双素手掀起马车右侧的软帘一角,便看到不远处一座高大殿宇,“折雪殿”三个字在漫天星光下散着淡淡光泽。

折雪殿。

她在车内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量念一遍,心想这殿宇倒同我有缘,只是这个“折”字,她暗忖,倒也不能说意头不好,看怎么解了。

“君上,公主已经送往折雪殿,伺候的宫人也都安排好了。”

顾星朗合上最后一份折子,面露倦意,并不应答,算是知道了。涤砚却没有退下或招呼御前宫人伺候的意思,立在原地不动。

“怎么?”

“禀君上,按例,各位夫人殿内安排的宫人都是打点饮食起居,并未配备贴身侍婢。新封的瑾夫人和珍夫人,都从母国带来了陪嫁婢女,说起来,去年瑜夫人入宫,也是直接带了蘅儿进来。”他一顿,

“但珮夫人除了几箱衣物细软,竟是未带一位母国侍从。折雪殿现成的宫人里没人贴身侍奉过主子,大家都傻了,现下不知该由谁服侍夫人就寝。”

顾星朗微蹙眉,对尚未册封、涤砚便直呼“珮夫人”的做法不太满意,但对于阮雪音只身入霁都这个事实,更有兴趣。他抬起一双明亮异常、比许多女子都好看的眼睛,缓缓道:

“她自己怎么说?”

“夫人说她自己会打点,无需人近身伺候,让宫人们搁下茶点便都遣退了。”

“孑然而来,倒是坦荡。又或者是,艺高人胆大?”顾星朗右手轻转案台上白玉杯,不知在想什么。

“若按之前推想,这位六公主此来或是崟君明目张胆的一枚内应,但她既身负重任,何以一位自己人都不带?是想表示并无异心,让君上放松戒备?”

“若无异心,这些年她那位父君所行桩桩件件,又是什么?”顾星朗继续转手中玉杯,面上无波澜,“公主信任,不带随侍千里嫁至霁都,朕身为夫君,却不能不周到。让云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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