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啊,哇啊。” 乌鸦被马蹄声惊起,扑簌簌地振翅飞起,弯爪锁住树干,抓起干枯的树皮,咯吱有声。 “七斤你看,这老鸦在为皇帝报丧。” 王路打马立于树下,原本高耸的树枝冠底在他衬托之下,倒显得低垂。众人一齐停下,马儿一时收不住势头,各自在原地踱步。 “大哥,京郊的旱情也一日赛过一日了。” 七斤颇有气,但毕竟是山东汉子,生得不矮。可比起王路而言,只能算是瘦弱。 “不错,怕就怕要生蝗蝻。”马背上一道暗弱的声音传来,声音干涩嘶哑,好像刚生一场大病。 “小林兄弟,你醒了?” 王路连忙上前,待要拍拍王小林的肩膀,又怕自己手劲太大,只咧开嘴憨厚一笑,从马鞍上解下水囊给王小林递过去。 “多谢兄弟们,救我妻儿。” 王小林回以一笑,虽是气息奄奄,身体里却缓缓生出一种生机。他抱着马脖子撑起身子,勉力仰头大口饮水,喝了个半饱,才觉得神思归位。 “可是为我一人,累得大伙儿千里奔波,做出大案。唉……” 他说着心中一痛,几乎落泪,却听到七斤清脆的嬉笑声。众人气度或沉稳,或青涩,但都不见颓废,各个都像是卸掉了身上的包袱。 “哈哈哈哈小林哥,你是六姑的儿子,怎么没学到她的爽快。我们反了,兖州、东昌一带,以我们王姓为首都反了。诶~”他从怀中掏出一打纸,将手一扬,又道:“我们走之前让几个小乞丐天亮时在京城大街上散发这些歌谣,只怕皇帝现在还摸不着头脑呢。” “七斤,小林哥不愿意掺合这些事,我们只把他救出来,全了六姑的心愿便是,你多说什么?”王路拍了拍小林,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掺合……从前是我错了,不肯为娘尽孝。王路兄弟,我娘此时欢喜吗?” 不待王路回答,众人同王小林都大笑起来。他们的六姑,王小林的娘,身高只比王路矮半头。她早年武艺纯熟,差点被人当作男人留下来入赘,后来嫁了人也不改锄强扶弱的心思,又收养了好几个小孩,其中就有王小林。 自本朝建立之初,起义便始终不绝。到康熙时候,虽然名义上已无人反叛,民间仍有农民间断起兵。若有男女失去丈夫妻子,便再结家庭过日子。若有孤儿失去父母,便由亲朋收养,续上姓氏。一部家谱看似代代相传,其实血脉可能早就数易。 “六姑说,小林胆子小,但是脑子好。让他在京城看,看透了会回来的。” “好,好,娘不怪我就好。”王小林笑着落泪。 他亲生的父亲是一位小吏,与母亲在灾荒中贫病而死,那时他已经记事。长大后他畏惧养母始终如一的斗志,寻了本家的门路在京城低头做人,没想到出了事情,他还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王小林气喘着回身望一望呆了半辈子的京城,咬牙道:“我被总管用妻儿威胁,咬死是对嘉贵妃怀恨在心。他只不过是想把罪责放在我一个人身上,保全那一派做官的。我在牢中便想,若我冤死了,还有兄弟们,天下的穷人死不绝,咱们早晚要把皇帝拉下来。” “说得好!这皇帝大官儿和地主闹得穷人没法活,咱们也得让他们活不下去。” 王路欣慰一笑,眉头却是一皱,感慨道: “只可惜了福保兄弟。我没把他看住,竟让他一个人送死去了。” “大哥,等回了家,咱给福保修个衣冠冢,为他立碑开祠让大伙儿都不忘了他。” “好……” 芦花漫天,掩盖了众人的行踪,马蹄声渐远几至不闻。那饥渴的乌鸦长大了嘴,想要将身体里多余的热量散去,终于缺水不支,栽倒在地。 “皇上,福保经连日审讯,口供仍是一样,说是临时受贼人胁迫带路。”进忠无甚表情地侍立在侧,汇报情况。 “嗯。” 皇帝消瘦下去不少,眼下乌青。他每夜都会被噩梦惊醒,又不许宫人惊动太后,累得伺候的人都陪着他整夜不能安睡。 “回皇上,内务府还上报一件事。当夜被劫走的王小林,并不算京城人氏,他儿时由兖州一户人家收养,成年后才改回本名。其中细节王家也并不清楚,而当夜王小林的家小在宵禁之前就出了城,往东南而去,看方向正与劫走王小林及闯宫的贼人一路。” “福保是兖州人吧。朕记得,兖州月前报的大旱……他为了掩护同伙倒舍得出命。” 皇帝精神一振,又迅速拧眉。 福保引贼人火烧慈宁宫的当夜,王小林被人从牢中劫走。这两件事前后脚发生,搅
得满城风雨,人人都说有所关联。 “回皇上,确实如此,奴才还得知福保的家人不久前病饿而死,想来这也是他如此狂悖的原因之一。”李玉接过话,也是一副木然神色。 “怨恨君父,殊为可恨。罢了,将进保放出来,令传旨太监高玉暂领他御前的事务,其余不变,现在就办。” “嗻。” 皇帝看了一眼进忠,见后者明显一僵,又隐约有一抹喜色,匆匆而去。 他心中哂笑却也安心,在这当口,任何一点权力都最好被制衡着。 “李玉,你这两个徒弟很好。” 皇帝终于表情轻松一些,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李玉。 “奴才教导无方,虽然福保是自己作恶,但到底进保犯了失察之罪。” 李玉噗通一声跪下,膝盖与地板相撞,声音令人齿酸,浑身颤抖。 皇帝用手撑着额头,无言看了一会,终于觉得无聊,沉声道: “福保处以极刑,其尸首不得发往原籍,亲朋不得为其收殓祭拜。行刑前发囚车直出午门,令后宫观看以示天威……解了嘉贵妃的禁足,这样的大事,怎能没有贵妃在场。另外,卫清泰确实无罪,着立即释放。” “是,奴才这就去办。” 李玉近乎虚脱地站起来,额上发汗,低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李玉进慎刑司的时候,进保被解了绳索,软塌塌地靠在进忠身上,血渍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染污了。 “师弟放心休养,御前的事情有高玉先代领。” 进忠笑眯眯地,语气却透着幸灾乐祸。 “有师哥关心,我当然得养好了。”进保气息奄奄,依然回击。 “进忠,你先带进保回去,省得小柳儿见天地问我。” 李玉微微摇头开口发话,慎刑司内其余人顿时舒了一口气。 进忠点点头,不再作态,掺着进保便走。 李玉自己坐在堂中椅子上,看着两个徒弟步履蹒跚地往外走,有些欣慰又怀着不解。 以进忠往日的脾气,居然没有落井下石,致进保于死地,而进保浑身的伤大半是进忠亲自鞭打,捱了十日居然还能走路。 种种细节已经证明进忠竟在尽力回护进保。 “小狼崽子怕是被逼急了,又因为什么事和进保栓在了一起,才会有这样的心思。” 李玉耸了耸鼻子,仿佛还能闻到被酷暑沤臭的血渍味道,想起将要上位的高玉,心里更是烦闷。 只是宫中的事情如深沉的大海,不一头扎下去,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暗流。他一时觉得自己的处境并不比两个徒弟好,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多想。只暗暗叹一口气,随时间去。 时间如东流之水,引出银龙蜿蜒,顺着屋脊宫墙盘亘。咯咯吱吱,整个冬日进忠不知踩碎过多少捧积雪,此时却觉得松散的雪踩下去,陡然又滑又粘。 七公主出生的时候,他在永寿宫门口来回转悠,卫嬿婉在门内自己挣命。此时此刻,情况明明大好,自己的一颗心却还是上下颠簸着,不得安宁。 “嘉贵妃一时腾不出手,没事的,没事。” 他喃喃低语,一路闷头进了永寿宫。旁人看到皇帝只派了御前太监来查看,一时都有些议论。进忠眉目一冷,想要为卫嬿婉撑出底气,却听如懿比他还早开口 “皇上的风寒好些了吗?” “回皇后娘娘,已经大好了。皇上依着娘娘的嘱托,这几日都将养着,少有夙兴夜寐地处理政事。” 进忠难得真的有些笑意。皇后对嬿婉的敌意渐渐消失,甚至愿意在众妃面前回护一二。这便是自己前世所希望达成的局面,如何不喜? 他又说了几句,便自去奴才应该待的地方。这不比前世,那时卫嬿婉生产无人敢来,他仗着监视的名头,可以光明正大地紧张陪产。 “进忠公公,主儿特意给的。” 春婵满是无奈的来寻进忠。看着进忠笑得得意,细细吹开汤碗里的姜末,喝琼浆一样。 “宫里都妥当?”烫辣的姜汤落肚,进忠突然有种预感,这是他和卫嬿婉的新生,暖而热辣。 “你单瞧主儿还有闲心给你留姜汤,就知道了。” “嬿婉的手段我知道。只是虽然年前借天象困住了嘉贵妃,可舒妃诞下皇子之后,她又渐渐活动。我哪儿静得下心。” 春婵接过汤碗,白了他一眼,恼恨进忠直呼主子闺名。进忠满不在乎,左右他和嬿婉的私情从来也没瞒着春婵。 前世自己和嬿婉利用钦天监诬陷十
阿哥克父的事情,仿佛就是昨天。这回钦天监仍是要说北方有一小星异动,威胁紫微星,对应后宫。却要加一条,此有异之人也危及虚宿。 虚宿历来被称为“天节”,正意味着新生与希望。正对应十阿哥即将出生。而这北方小星自然是指宫中北方小国进贡女子—嘉贵妃金玉妍。 皇帝本已决定在动手之前捧着嘉贵妃,可她是个不可以常理揣测之人,卫嬿婉属意将她困住,于是和进忠商议,再度利用钦天监下手。 启祥宫内闹了几次,也只能在天象解除之前闷在宫内。皇帝对金氏的厌恶达到了顶点,只令李玉常送些赏赐过去,以示安抚之意。 与此同时,皇帝听钦天监以虚宿对应舒妃的孩子,下意识对她多了几分在意。意欢心情舒畅之下,于冬日生下一个健康男婴。 这一拖二拖,料峭春寒时节,卫嬿婉的产期便到了。 屋子内众人还算有条不紊,从早上到下午,卫嬿婉起初还能自持,不去呼痛,后来室内隐隐约约传来哀叫,进忠听着,不觉握着双手,手脚随着卫嬿婉的声音变弱,也失去了温度。 种种因果都在此时披在身上,恍若长长的丝绢,在轮转里奔腾。 “上天有灵,进忠不知是哪一路神佛护佑我和嬿婉轮回,若有罪孽,只管报到进忠身上。进忠,绝不喊冤,绝不后悔。” 他的眼眶湿了,双手合十默默祈求,连王蟾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皇上快到了。主儿还成,快去迎驾吧。” “好,好。” 进忠赶忙转出去,屋外阳光被雪映照分外明亮,根本不像是下午。 在西斜的阳光下,皇帝踏进了永寿宫,没过多久正殿内便传出孩子的哭声,接生姥姥喜报十一阿哥降生。 帝后在宫人讶异的惊叹中,看着天上云彩被火焰煅烧过一样,在春风里盘旋流转,恍如巨龙游弋。 “难得流云如火,这孩子便叫永琰吧,琰者,美玉也,从玉作谦谦君子,便如十三叔人品贵重,辅佐父皇一般。” 进忠的目光阴沉,望了一眼皇后,发觉她笑得沉重而无奈。 愉妃海兰则在皇帝拿怡亲王作比之后,满脸的紧张忌恨才舒缓下来。 永寿宫内喜气洋洋,如懿望着海兰和缓地笑笑,海兰心虚地作回乖巧的模样,目送皇帝令进忠给永寿宫派赏,而后牵着如懿的手离开。 永寿宫内寻常宫人都喜气洋洋,进忠再踏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 临到卫嬿婉床榻前,见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一时情怯,竟不敢开口。 “进忠。” “事情改变了不少,嬿婉先养好身子……” 进忠话还没说完,就被卫嬿婉轻轻点了一下额头。他愣了一下,笑自己不坦诚被发现了,顺势握着那手,说道: “我怕你心里不痛快。” “你也怕皇上的话定了永琰的以后,怕将来前朝攻讦他。” 卫嬿婉让进忠将她微微扶起,反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说道: “可我许久的不见你,你不先说想我吗?” 进忠忽然心里忐忑全无,拥上去抱住卫嬿婉。微微的血腥气难以消散,就像两人一起走过来的路。 “我很想你。” 卫嬿婉轻笑,笑他口舌被绊住了,只知道说这么简单的话。心里蓦地升起暖流,有些鼻酸,因而说道: “永琰提前来了,你得帮我,避开那个人。” “今是昨非,嬿婉,我怕你……” 进忠说到半截,又像上回一样,自己都说不下去。 “你总是不相信我的心意。” 卫嬿婉推开进忠,看着他一时后悔的样子,转了转心思,伸手解开上衣扣子。 她汗湿的头发贴在颈间,顺着向下蔓延,晃得进忠脸红。 “涨的厉害,可喂养阿哥又轮不到我。听接生姥姥说,要是堵住了恐怕会生出高热。” 十足的柔软饱满,百分的沉湎珍爱,偶有轻微声响从口舌中传出,听得人耳热心燥。 若让月亮看见了,也觉得羞臊,像春日早降,浪蝶伸出长管探食花蜜,花朵也低身相凑。一时融化了最后一点寒气,满室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