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绕开理智,自顾自地影响着他的想法。
这似乎是从他成为流民,被“黄羊角”招揽后无端生出的东西, 但也可能是他天生就有, 只是在山寨上渐渐苏醒的天赋。
自汴京至四川是一定要经过陕西的,路上也一定会遇到许多兵将, 如他们来时那样。
他们来时, 兵将听闻他们是灵应宫朝真帝姬进献“仙草”的队伍, 自然待他们很客气,而尽忠也很精明, 请他们吃饭喝酒,也将这种浮于表面的关系友好地维持下去。
但这不是王善要的, 他想要一种更加坚固的关系,那么势必也要付出更多。
尤其这花的还是帝姬的钱。
尽忠就不理解了, “你招揽那些武夫做什么?”
这个少年皱眉想了一会儿,“尽忠哥哥, 咱们出汉中, 是不是只能走这一条道?”
自然不是,如果他们能忍受更多的山路,他们就可以自汉中一路向东,走金州, 穿过崇山峻岭, 最后到达京西南路的南阳。但这么走, 图什么呢?
所以尽忠点点头, “咱们去汴京,自然是北出秦岭,而后换船至东京, 又快又省心。”
“那咱们若是能拉拢这些兵将,”王十二郎说,“不就能为帝姬留出一条路吗?”
尽忠就不说话了,眼睛里那些疑惑、好笑、不耐烦都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慎重的审视。
七拐八拐说了这么多,王善的心里话还是被尽忠抽丝剥茧挖出来了:拉拢沿途兵将,建起交情,在将来的某一日,用这条路做一件大事。
因为他们若只是为了运茶赚钱,尽忠是知道该怎么给沿途漏一点儿钱充作过路费的——他们的生意合情合法合理,有官家的口谕,在李彦手里又过了明路,哪需要这坏小子额外提一句?哪需要通过结交兵将,留出这条“路”?
这不能细想啊!细想就让人觉得吓人了,好像是太平万年的盛世里,没来由就是一声脆响,而后就是一道裂痕,凭空在空气里出现,而后就是裂痕里漏出了这个太平世界后面满是残肢和鲜血的真相!
帝姬除了茶和进奉的经,运回的铜钱外,哪还有什么需要着意打点往外运的?不就只剩下她还在继续扩建的团练营吗?!可她想练兵,许是为了她不被人轻视,许是替哥哥做出点业绩,那不都只是在蜀中敲锣打鼓的小玩意儿吗?要是那支军队穿过陕西——还要往里再掺进去几个狄青一般人物——那他们要去哪?
越想越危险,不能继续往下想,他还很年轻,他还在汴京存了一大笔钱,这美好富贵的日子有滋有味,他有许多盼头呢,可不能被这个狼心狗肺,不知道忠君爱国的小崽子坏了去!
尽忠想清楚了“那条路”的含义,脸色就变了。
可他最后还是眉梢眼角都一起弯起来,甜甜蜜蜜地笑一笑。
“不就是往来运茶么?”他笑道,“哥哥都打点好了,你不用操这个心的。”
王善就将眼帘垂下,一声也不吭,恨得尽忠牙痒痒,刚想不阴不阳地喷他两句时,忽然有跟着尽忠的小内侍跑了过来,“哥哥,曹家的小郎君来送一送咱们!”
待看清了马车上下来的清贵美少年,尽忠脸上那张面具似的假笑一瞬间就换成了真的,满脸的喜气洋洋。
天气很冷,曹二十五郎跑出来时身上就没少穿,比如那个火一样的皮毛大氅,没半根杂毛,一看就是个奢遮人物,引来路上许多男女老少的赞叹。
那别说尽忠,就连刚开窍的王善也会在心里嘀咕,他家是就这么富贵呢,还是出门要特意装扮一下,给这群将要回川的人看一看,让他们能带话给帝姬呢?
尽忠就更进一步,想帝姬虽然是个凶暴的,可她到底还是官家的女儿,只要将来下嫁——多半就是嫁这位小郎君,到时候伉俪和美,她必然什么都不管了,安安稳稳地坐在帝姬府里当一个贵妇。
今日见到这位小郎君,才知道帝姬的好命啊!
但要是几位帝姬身边的宫女见了,还能再往深了去想,当初帝姬前途难料时,曹家百般不愿他与帝姬有干系,现在打扮得这样漂漂亮亮送出来,又是什么心思呢?
穿衣出门见人,总有些想法吧?
就像帝姬现在穿得穷酸质朴,那也是很有想法的啊!
她头上只有一根木簪,身上是一件半旧的青灰道袍,布鞋刚沾了地,细细的两道眉就皱了起来。
佩兰见了,就小声问,“帝姬,怎么了?”
帝姬小声回,“到底不如我那双羊皮靴。”
冻脚是冻脚的,但这破落道观实在是太破了,出门迎接的老中青几个道士也都是一副活不起的穷苦模样,那她就不能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再罩一件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
“无量长生帝君。”
她上前去,白胡子老道就给她行了礼,她也很客气地还了礼。
“今日得见仙长,心实欢愉。”
仙长本名张其一,没仙号,不是神霄派的,但作为汉中的道士,也仍然是修正一道的,再加上道士们不管各人性情怎么样,到底没有某些一神教的坏毛病,能为异不异端的问题打个头破血流。
所以老道冷淡点儿,但还是同门。
“不敢受帝姬之礼,况修道之人,不知悲喜。”
有点难搞,帝姬心里想。
仙长的衣服上打了补丁,补丁叠着补丁,但袖口还是完整的。
后面中青年的袖口也不是完整的,穿得比平民百姓也没强到哪去,各色的补丁往身上一打,就显不出这件道袍原本的颜色了。
帝姬就很温柔地笑,“既都是修道之人,不必以道外之名呼我,仙长直呼我名字也可,或只取‘朝真’二字也行。”
仙长就不言不语地行了个礼,一阵风吹来,还颤颤巍巍地咳嗽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