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
阿韧忍不住呕了一声,他急忙压抑住这种冲动,但小稃还是听见了。他没有生气,反而愧疚地看了阿韧一眼:“抱歉,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先出去吧。”
阿韧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适应这里的味道,小稃已经跑到了一位带着婴儿的妈妈身边,他笑眯眯地从女人怀里接过婴儿:“您睡一会儿吧,孩子我帮您哄。”
女人感激地谢过小稃,靠在背后的罐子上勉强睡了过去,旁边一位坐在地上的老人拉了拉小稃的裤脚:“孩子,交给我吧,你站着不方便。”
小稃也不客气,他将婴儿交给老人,然后主动跪下帮老人重新缠腿上松开的纱布:“奶奶,您的腿还疼吗?”
老人笑呵呵地摇晃着怀里的婴儿:“呵呵,多亏你这几天一直照顾我们,不然就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撑不下去了。孩子,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小稃笑着帮老人系好纱布:“奶奶放心吧!”
弄完老人这边,少年又拿起一块抹布在水池里沾湿,给墙边正在发烧的男人擦拭身体。他靠着两根绑了木棍的腿在底舱忙来忙去,不停照顾那些更加需要帮助的人。
被截去双腿的人们像肥肥的蛆一样趴在地上蠕动,还能站起来的小稃变成了这里的一根支柱,他躲避着地上的污秽和人,好几次都因为站不稳差点摔倒。
刚才那位主动要求抱孩子的奶奶看着阿韧一言不发地盯着小稃,主动挪了过来:“这孩子很勤快吧?”
阿韧没想到会有人和自己搭话,他先是愣住,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他:“小伙子,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女孩儿说可以网开一面的人吧?”
阿韧准备解释些什么,奶奶却转头看着面前的人们继续说道:“说起来我们也是活该,我们糟践别人的命还想要人家带我们跑,她这么对我们也是应该的。我只求能去那座岛上看看,看看没有丧尸的世界本来是什么样子的,死了也就心满意足啦。”
阿韧的眼皮颤了颤:(可是,那座岛是个阴谋……)
他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奶奶看着忙来忙去的小稃,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这孩子这几天一直在照顾我们,虽然他自己腿脚也不方便,但还是坚持要帮忙。多亏有他在,这底舱还能有笑声,老婆子我呀,总感觉看见这孩子就是看见了被阳光照着的嫩芽,只要有他在,这里就还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就是我们这一帮子残废的春天。”
春天照拂着冬天,冬天在大雪没有温度的怀抱中渐渐熟睡。
阿韧感觉自己的裤子被轻轻拉了一下,老婆婆似乎有事情要拜托他,他蹲下身,认真听老婆婆要说些什么,“小伙子,老婆子拜托你一件事,既然你来了,就劝劝那个孩子。他不肯吃饭,虽然这里只有泔水,但他还是每次都把自己拿到的那份分出去,好几次饿晕了,是大家强行把吃的塞进他嘴里才活过来的。你劝劝那个孩子,让他凡事多想着自己一些,他还在长身体,别总操心我们这些吊着半口气的破烂东西。”
时间回溯,水手再次放下两桶泔水,底舱的人们没有争也没有抢,大家垂着沉重的头颅,还能动的乖乖排着队,不能动的干脆躺在地上等死。小稃夹在队伍中间,前排的大人们主动把他拖到了桶旁边,这群可怜的老鼠把泔水桶里最好的食物挑出来优先给了年轻的孩子们,小稃永远记得有一位穿着白衬衫的眼镜大叔笑着告诉他:“孩子,你还有希望长大,别和我们这些已经看得见尽头的等死鬼混日子。”
时间回笼,小稃眼里闪烁着不明显的泪花,他看着阿韧阴沉着脸走过来,赶忙擦干净眼泪换上一副笑颜:“奶奶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放心吧,我有分寸呢。你既然没事干就来帮帮我吧,这个大叔没气了。”
阿韧低头一看,地上的人戴着一副眼镜,穿着白衬衫和西装,领带也整齐的打好了。小稃要跪着把人拖过去,大叔比他重,他吃力地咬着牙才拖了一点点,阿韧默默地看着,见小稃真的拖不动,才一把将人给扛到了自己肩膀上。
他并不是不冷血,只是帮人有一个原则,那就是确认对方不会排斥自己帮助。小蚂蚁也有大倔强在身上,它们不一定会感激你的怜悯,反而还会反咬一口你的肉,这是常年在底层的挣扎生活教给阿韧的道理。
不跟着金枝的时候,他更多时候会四处打工赚零用钱补贴家用,他是这样,姐姐也是这样,他们一家人就像四块不同颜色的补丁,总是在到处奔波,合到一起也不像一块完整的布。各自分开贴附在夏侯这座巨大的房屋上,慢慢发霉。
而他贴附的是金枝的窗户外面,负责候望里面住着的小姐,即便她发现了想要把他摘进去,那也只会弄脏她的手,这是阿韧不想看到的。他的小姐就该一直干干净净,金尊玉贵。
当然少年也不是一直沉闷,他也有自己圆滑活泼的一面,只是轻易不想展示出来。姐姐的下落和金枝的安全,还有这突如其来大爆发的丧尸潮,乌云叠在一起,天空晴朗不动,糟糕的一切暂时熄灭了阿韧本来就不算多的热情。只有和金枝在一起的时候,这熄灭的火堆才会被这个引信勾起星星点点的火眼,那是阿韧的春心。
小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在后面咯当咯当地跟过来:“大叔是大概中午的时候不行的,他拉着我的手,说想看看外面的天空,他好久都没看到过干净的天空了。下午他挣扎着坐起来,非要把衣服和领带什么的都穿好,连个褶皱都不可以有。”
“我们不理解他已经很虚弱了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大叔说他是董事长,只要还活着就是公司的活招牌,所以就算死也得死得相当体面才行。这样大家以后出去了,灾难也过去了,这里有人提到他的品牌时,脑子里就还是这个体面干净的大叔。”
阿韧把人在墙角放下,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死尸,今天这里死了九个,这个大叔正好是第九个。小稃跪在大叔身边,替他整理被弄乱的衣服:“我本来想替大叔找一套干净的衣服,可是大叔的行李在上船的时候全落下了,我们这些人的行李全被水手扔在了船下,我就看着他一遍遍整理自己断掉的裤腿,仿佛怎么扯也扯不平。”
少年抬起眼睛,绿色的眼珠里逐渐倒映出大叔死之前的脸:“小伙子,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这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
“这么在意自己脸面的人,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希望陌生的我活下去,而不是记住他最干净的模样。”
阿韧搭上少年的肩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少见的笑容:“陈合稃,我觉得这位董事长在死之前,已经看见了很干净的东西。”
小稃疑惑地眨眨眼睛,眼里还带着盈盈的泪光,阿韧笑而不语,他看着少年那双玻璃珠一般的眼睛:“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
嘭!
底舱的门被一脚踹开,三个水手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小稃慌张地去推阿韧,却发现红发少年已经机警地躲到了最近的一个罐子后面。为了避免挨打,他自己也急忙缩去另一只罐子后面。
水手们踹了躺在门口的一个男人两脚,然后一路骂着来到排放着死人的墙角,他们粗鲁地扯着尸体的断腿,还打着大圈哈哈大笑着拖拽,像是在发泄,也像是在恶趣味地玩闹。
小稃看到大叔原本整齐干净的衣服上被黏上了很多污秽,他的西服从地上的粪便上面暴力地压过去,黄色的污痕沾到了衣服上。小稃用力掐住罐子壁,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大叔最后拼尽全力想要保留下来的一点体面,居然也被这些可恶的水手轻易打碎了。
阿韧叹了一口气,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弱者是不配拥有尊严的,尤其是在这种乱世。他看着那个被拖拽的男人的脸,突然认出来他就是在码头上时大声喊着,试图带着所有人冲破水手阻拦的那一位,他努力了,但是结局依然凄凉惨淡。
在绝对的单方压制面前,渺小的我们只有团结起来之后付出无法想象的牺牲,反抗才有可能成功。你不反抗,你的下场一定是案板上的鱼,但是你反抗了,就有1%的可能回到水里。为了这1%,请你一定不要放弃反抗,哪怕前面已经失败了一万次。
水手们终于离开了,小稃从罐子后面走出来,他看着地上黄黄的粪便拖痕,明媚的眼睛变得像吸血鬼古堡上方阴沉死气的天空,他的声音像失去一部分弹性的弹簧,低沉而粗哑:“那些水手有时候兴趣来了,就会像刚才那样拽着尸体给这里拖地,说是帮忙打扫,其实是故意恶心我们这些人。肯定是刚刚大叔那件干净的西装惹恼了他们,大叔自从上了船就一直很宝贝那件西装,直到昨天死之前都再也没穿上过。没想到这会让他连最后的尊严也没保住,我看到他的头发上都沾上了粪便,他明明那么爱干净,每天都会坚持洗漱,即使我们这里只有脏水。”
旁边坐着的一个妇人幽幽说道:“那些人根本就是嫉妒,他们不过是给人打工的,哪里买得起御坊屋几百万一套的私人定制,那位董事长啊,生前可是个厉害的人呦!而且还总是做慈善,可惜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