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额娘近年少见外人。怎么这次和西洋教士谈了几天的学问,还兴致勃勃?” 皇后喜塔腊氏站在皇帝身边,仔细地磨着墨。他们是少年夫妇,感情一向很好。皇帝并不喜欢太多的女子在身边围着,外头都说他颇有世宗的贤德。 “你是怕西洋想通过皇额娘广辟商路,闹出前些年那些祸患?” “臣妾无意干政。只是皇额娘近年来的脉案不好,有些忧心。” 皇帝点了点朱砂,在奏折上简单写了两笔,笑道: “这也是外交上的事情,西洋那边的皇帝常带妻子参与,朕还盼着皇后这个贤内助多帮朕一把,让你学的西洋字学的如何了?” 皇后还不到二十,神色变化间尚有孩气。她眼神躲闪着说道: “臣妾学不来那些东西。” “是外头有些风言风语吧?”皇帝冷哼一声,虽是少年天子,但无端端眉宇间就是蕴含了一股冷冽的杀气。 “朕属意接着皇阿玛开拓的好局面,为大清寻一条更好的路子。那些老顽固偏想着闭关锁国,火器生意也不敢做了,都畏惧流民和烟膏带来的麻烦。” 他登基五年以来,凭借着福建从西洋得到的红薯,堪堪给了老百姓一口饭吃。北方的矿场因为没有新的生意来源,只剩下几个维持朝廷的火器研究。 西洋暂时不敢再随便兴起大战,商业贸易成为发展的主流。烟膏一步步打进大清,光靠绿营抽调兵力去禁,作用实在不大,历来地方的事情都多依靠地方长官,可大清没有那么多的能人干吏,即使有,也监管不了所有利益链条上的人。 朝中渐渐有封禁海关的声浪。这也有道理,毕竟现在无利可图,甚至还多出一大笔治烟的开支。 “皇上。”皇后看皇帝一定要说这些,想了想说道:“皇额娘其实有话托臣妾说给皇上听。” 皇帝本来满脑子都是政事,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他心中一动,连声让皇后快说。 “皇额娘请西洋教士是为翻译籍,像算术天一般的学问。两位皇额娘都看重的很,与愉太妃一起翻译,今日就该校对完成了。” “她们都在?甚好,如此朕也不需担心皇额娘看着朕就生厌。” 皇帝颇有些黯然,但没什么愧疚。事实上,他一直深恨进忠,恨他放任恭太妃毒死先皇,恨他恬不知耻勾引母后,恨他让官保沾手粘杆处。 作为一个君王,他只能杀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官保,只能杀死进忠与母亲决裂,只能迫于局势,将恭太妃软禁而不立刻处死她为父亲报仇。 更恨进忠以身犯险是为了自己皇帝的名声,恨他那封密信里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计划,让自己确信母亲躲在密道里,可以对他一击毙命。但也不能不面对母亲的沉默,不能不承他的情。 那样的无所顾忌!一个太监带着当朝太后,在紫禁城的大街上装作一对寻常夫妻,太可笑了。 如果不是官保多次和进忠联系,如果不是自己早早起了疑心。只怕要等到全紫禁城的人都知道了这桩奸情,自己这个皇帝还茫然无知呢。 皇帝在进永寿宫之前颇有些忐忑。皇后隐约明白母子间有些解不开的事情,于是走在他前面,先向长辈请安。 “皇后来了,拿去看看。” 卫嬿婉把稿子递给皇后,单手撑在桌子上,揉着太阳穴。连日的翻译让她头昏脑胀,十分不舒服。一缕头发被护甲勾下来,长长的银丝飘到眼前,她随手拔了,不甚在意。 “这是英吉利学者lsaa nen的章,除了标题,其余都译的差不多了。你皇额娘发现此学说野心极大,与大道至简的意思相合,欲以极简的算式穷尽世间规律,在西洋影响甚远,故而喊上哀家和你愉娘娘一起翻译。” 如懿开口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便和海兰一起离开。卫嬿婉心里感谢她肯替自己说话,但全身懒洋洋的,好像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满头花白,浑似第一世被牵机药折磨多年的模样,发丝干燥而枯软。 于是她静静地目送两人离开,又静静地看着皇帝坐下来。皇后找了个借口也离开主殿。 “这西洋验证之法,环环相扣,甚是有理。皇额娘意下如何。” “你看完了吗?”卫嬿婉晓得皇帝是在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是为了哄自己开心。她往椅子上一靠,抬起头看着眼前一片雕梁画栋,纤弱的脖颈上已经生出细纹。 “西洋新出了一种叫蒸汽机的东西,可以牵引动力,哦,就是这篇章里说的力,蒸汽产生的力百倍千倍胜于人力,单单是纺纱织布便可以十倍地提升产量。新的机器、新的武器、新的战争、新的财路,永琰啊,你不该去这世界上,争一争吗?” <
> 皇帝再度拿起那叠纸,不可否认自己心头激荡不已。但是他明白眼前的卫嬿婉不止是自己的母亲,她也是一个心里有恨的女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种能改变世道,不!如果真有这样的东西,中央该如何去管束地方经济的发展,历史上来回的藩镇割据来回地摧毁一个个王朝。力量是双刃剑,迷人也恐怖。 他闭上眼睛,像是儿时回答母亲提问的孩子,也像是棋盘旁被逼到绝路的棋手。种种推演在皇帝的脑海中展开,贸易背后隐藏着战争,可也意味着版图扩大,人民富庶。 不,真的只要战火不烧到大清,民间就一定能富庶吗?五哥微服查探的矿厂里,已经出现了工头逼死工人的事情,何况贸易一旦断裂,萧条又会卷土重来。 “奇技淫巧之物,皇额娘莫放在心上。儿子已准备批准各方提议,封锁海疆,限制贸易,以杜绝烟膏流毒。皇额娘若还想继续翻译籍,便继续,不流传到民间便是。” “你不怕西洋的战船开进泉州港吗?郑和的船队都能远渡重洋,何况西洋人掌握了这种利器。”卫嬿婉无不讥诮地笑了一下。 “大海茫茫,威力莫测,郑和出发时风帆蔽日,归途往往损兵折将。西洋若想攻打大清,也要有那么多的兵力和粮草才能成事。” “和你老子真像,一样的自私,一样的短视。” “皇额娘以为儿子应该像谁?”皇帝霍地站起来,眼里含了泪说道:“若不是进忠真的是个太监,儿子都要怀疑自己究竟是谁!皇额娘这些年要保的人,朕都额外优待,怎料人心如此不足!” 卫嬿婉闭了闭眼睛,本来平静的脸陡然溢满了情绪。她抓起一个杯子扔到柱子上,啪地一声碎裂一地,而后又靠回椅子背说道: “你走吧,我没有话再对你说。” 皇帝心里有一两分钻心的难过,一时被愤怒盖了过去。他怒气冲冲的走了,没注意到卫嬿婉一直目送着他离开,眼泪砸在地上。 “主儿,您本是打定主意不与皇上生气的,怎么又吵了起来。”春婵此时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皇帝明白春婵当年一直知晓内情,甚是恼恨,只是碍于卫嬿婉才一直没发作。 “好冷啊。”卫嬿婉有些委屈地向春婵撒娇,等春婵扶着她躺到贵妃榻上,又拿了床毯子给她裹上,灰黄的两颊才有了些血色。 “他怎么变得这么聪明,是啦,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皇帝。春婵,你信不信这蒸汽机,这篇章,能再造乾坤,也能让万民万劫不复?” “主儿说的,我都信。”春婵心疼地给她灌了一个汤婆子,而后把屋里烧的银丝碳又加了一些。深秋时节而已,卫嬿婉已是十分地畏寒。 “你也年纪大了,疼惜些自己,别做这些累死人的活,陪我坐一会儿吧。” “诶。”春婵搬了个小几坐着,她心里也确实有些疑问,说道:“主儿这些年总说要敬佛,要行善。可依照你说的,像是想让皇上在咱们大清用这机器,主儿,您是不是想做些什么?” “没有,我只是有个隐约的猜想。春婵,你说世上没有皇帝会怎么样?” “没有皇帝还得了。”春婵唬了一跳,转念一想虎毒不食子,大概卫嬿婉是说世界上没有皇帝,而不是没有永琰,于是说道:“大概也是别人家来做皇帝。” “或许不是的,可我现在想不明白。”卫嬿婉抱着汤婆子也不舒服,热的水和冷的血一冲,已经寒气入体的手足之间起了痒意。体虚之人常常有这种怪感觉,乃至夜里睡着都会被惊醒。 “进忠,不知道他能不能想明白。” “你也多爱惜自己。”春婵隔着毯子给卫嬿婉稍微捏捏腿,让她多少气血能活动活动,眉毛皱起说道:“当初若不是他,我们25岁也就放出宫外了,你是着了他的道,还执迷不悟。” “不是的啊。”卫嬿婉抿着唇,眼泪往下落。这幅模样止住了春婵的劝说,也带走了她身体少有的热量。她感觉到思维开始昏沉,晃了晃头说道:“春婵,把那些西洋再拿过来,我还要看。” 卫嬿婉把午睡时间也省了,困倦便倚在榻上睡一阵,醒来就继续整理。她没法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想到春枝临死之前的话。 那时春枝在皇帝面前咬死了没说真话,只说北国的人抓她过来是因为在恭太妃那里问不出东西,正巧她回京进宫请安,遭受了无妄之灾。 皇帝哪儿会信这么荒谬的说法,他知道进忠才是粘杆处的核心,这个春枝以往应该与粘杆处脱不了干系。于是把春枝抬到了永寿宫,再请来恭太妃对峙。恭太妃果然声称虽然见过春枝,但她只是来请个安便离开了,反而卫嬿婉终于恍然大悟。 当初春枝未免信往来泄密,于是独自
回京进宫。她请了安之后便去与进忠当面述说佐禄产业的问题,大概便是在那个时候招了北国探子的注意。 卫嬿婉想起那时进忠一次次提醒,自己因为一心要保卫氏,忽略了佐禄的贪婪。由于她的疏忽,两人无知无觉地走到生死相隔的一步。 她气疯了,冲到玉成妍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可她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控诉起这些年的经历 “那些避火图,那些让我恨的话。在江南,你特意支开了进忠和李玉。卫嬿婉,是我该杀了你!” 卫嬿婉的手臂被玉成妍抓的满是血痕,她被皇帝拉开,因果自受,举目皆哀。玉成妍坐在地上,看着她失魂落魄,看着皇帝震怒哀痛,笑地一拳擂到地上,整个大殿都是她畅快又悲愤的大笑。 “你笑什么?!”卫嬿婉的胃再次出了血,一口吐了出来,她也笑的扭曲说道:“你那些编造的话本子一个也放不出去,永琰,永琰你帮帮额娘啊,北国居心不良意图谋反。” 卫嬿婉去求刚刚杀死了进忠的永琰,这种无理取闹没有挡住永琰的决定。他将恭太妃软禁,尽力为北地流离的百姓解决耕地问题,提前逼迫地主放出部分存粮,稳定米价,在大清和北国都推动红薯种植。 那些年皇帝十分称职,他善待百姓,兄弟和乐。卫嬿婉的名声也极好,她大公无私,惩治犯错的卫氏众人。外人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报复的成分,只知道日子好过了,于是毫不吝啬那些溢美之词。 卫嬿婉发现自己出现了白发,是在卫清泰自请辞去内务府总管之后的第三个月。什么都没了,那些十数年经营出来的权力烟消云散,进忠也已经躺进了老家的坟土里。进保得知官保死了,心灰意冷地与李玉一道上山做了道士。 如懿猜到其中一两分变故,但她极为罕见地沉默,不问也不多说话。海兰问过一次芦花玩偶的事情,卫嬿婉笑的乖张,指着她说要不是自己护着永琪与永理,这些年他们早被有野心的小宫妃害死了,纵然当初利用了海兰一回又如何。 最后海兰去了荣亲王府长住。如懿有时去璟兕的公主府住,有时去荣亲王府。意欢自然是住在永理身边,只是免不了继续为不着调的儿子头疼。颖妃等了三年,立刻毫不留念地回了蒙古。 只有卫嬿婉一个在深宫里,日日看着雕梁画柱的永寿宫,看着进忠留给自己的账册。一张张,一页页,置办了什么家当,买了什么首饰,造了什么火器。 她一点点把这些家当收起来,没做好的首饰陆续从店里拿回来,放在盒子里不愿意再戴。 卫嬿婉只在鬓边别了一朵白玉砗磲的小花。摸到那朵小花,便想起当年那个在房中等自己的人。 进忠留下的东西不多,后期多是缉事厂的事务。他应该是极上心,留下不少废稿,有的稿子上蜡痕未干。卫嬿婉没事收拾那些东西,一遍遍看着那些图纸,想着能离他近一些,也一夜夜地熬着。 皇帝不能有一个自戕的母亲,卫嬿婉觉得进忠不想让自己学什么梁祝。她唯有一点点虚弱下去,等着老天爷何时宣告死期。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卫嬿婉清醒的时间一天天短了,梦里进忠常来,她也不乐意醒。 梦里他俩都是年轻的模样,没有紫禁城,没有皇帝,没有这些压死人的事情。他们手拉着手,并肩走在阳光下,处处都是好风光。 梦外风正紧,雪花鹅毛一样堆了满世界,似大地与明月,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