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敏坐在办公桌旁,手边是电脑,就这样面对过无数病患,或者说客人,可现在坐在对面的,是季见予。很多人来这里,本身是情绪出了问题,面对面谈话的时候,不管方敏如何尽力把场面塑造成一次普通的聊天,对方总会不自觉把姿态放低,紧张或戒备。
但这两夫妻,往那一坐赏心悦目不用说,都一股从容淡然的气质,沉默冷场也绝无半点局促。
尤其是季见予,他长手长脚,那张座椅险些容不下他,优雅翘起腿,让方敏错觉他是面试官,紧张的反而是她。
幸好,刚刚重新穿上了白大褂,这让她找回一些底气。
“季先生有何贵干?”
话一问出口,方敏感觉自己心跳也跟着脱轨了一秒钟,房间里静悄悄的,那盆摆在窗口的白兰,没有哪一个时刻不在悄然无息绽放。季见予没有立马出声,洞察人心的一双眼和方敏视线交错,黑瞳里有光芒璀璨如月,方敏兀自强装镇定,双手叠放在桌面,面带微笑耐心十足。
足足有半分钟。
最后,季见予纳罕垂下了眼眸,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我想向您咨询,如果一个人十年前受过刺激,她的心理创伤会持续十年吗?或者说,她带有某种心理疾患风平浪静过了十年,有这种可能吗?”
季见予真的像刁难的上司,专门抛出一些拐弯抹角的难题,不为所动高高在上等着看你出糗。
方敏沉吟片刻,说:“从心理学角度而言,一些重大事件对人类心灵造成的冲击,远比□□的伤痛来得强烈又持久,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是无法消逝的。这种伤害,也许不会显而易见,连当事人都有可能忽视,频繁在独处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断浮现,去攻击她的情绪,但白天和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忙得焦头烂额,似乎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感受情绪变化了。这也是很多人所谓的,一个人想太多,是因为他太闲,其实,我们从不认可这种论调。一个真正有心理疾病的人,严重与否,那些消极的情绪,当事人无暇顾及,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
“举个例子,人十岁之前的记忆,是很难存留的,事实上,每一个阶段每一分一秒的记忆,最后都会模糊。可有些事,却是越想忘记越清晰,其实它们就是心理创伤的来源。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受伤,只是说个人如何看待调节的问题。”
方敏微微一笑,“有些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些人苟延残喘生活……有些人阶段性被心魔困扰,或者像你说的那种情况,持续多年,他们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自我伤害,可表面上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到他们的异样,甚至于在别人看来,是完全不会抑郁的性格。”
“也许她在不断伪装中把自己也演进去了,某个瞬间重新领悟生活的真谛,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很多抑郁症患者都是这样自我痊愈的,也许……”方敏顿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语气沉重,“她会再风平浪静过十年,但那些积压的情绪像定时炸弹,也许某一天,她已经经历了人生很多大风大浪,但结束生命的勇气与决心,比谁都要强烈。”
方敏不知道这样说,季见予能不能听懂,或者说,是不是他想要得到的答案。许久没有动静,她忍不住抬头,对面的男人,依旧是那样散漫又优雅的姿态,可眼圈红了,高挺的骨架塌陷一般。
“季先生……”方敏心惊肉跳,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如坐针毡一般。
就在这时,极短一声吸气过后,季见予搓了把脸,无名指上的婚戒格外瞩目,低哑的嗓音是从指缝间漏出来的:
“她好吗?”
这个问题,太怪异了,他在面对一个人时向另一个人问好。
季见予踏进这里的那一刻,方敏早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有种暴露的危机感,但更多的是慷慨赴死的就义气节。苏冷早就说过,没什么事情能瞒过季见予,如果有,那一定是他闲来无事以看笑话的心态去捉弄。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问了一句:“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抱歉,我通过她给你的备注,知道了你的全名。”季见予没有掩饰,不过片刻,似乎又是那副冷清疏离的样子。
百度上其实就有方敏的资料,她是心理领域一名非常出色的医生,去年公立医院离职,自己出来单干。就算要深入查一个人,对季见予而言,也并不是难事,难的是那晚在京城的酒店返回淀城后,季见予挣扎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决定去查。
其实那晚,有可趁之机往上翻阅两个女人的聊天记录,季见予凭的也是他天生敏锐的一种直觉,觉得苏冷和她,不像和陈弥那种密友的关系,或者说,两人远超友谊。
他们婚后不久,淀城就进入了漫长的冬季,而那时候因为恶劣天气交流班很多活动都改为线上进行,苏冷没什么出门的必要,可好几次,他中途回家换衣服,家里都空无一人。上班时间,陈弥也总不可能有时间陪她像以前一样到处跑。那她能一个人去哪里?印象很深刻的是去年十二月十七号,谈时边在花店偶遇她,他送她去了墓园,那天雪很大,盛凯周围就有很多花店,可她偏偏绕去了八公里开外的街道。
两人关系缓解后,他也送她去过一次那边的CBD。当时他随口调侃她很喜欢去那边逛街,其实下意识联想的就是12月1号她出现在那边周围的花店,没走心的调侃。
他去英国前,她到安成大楼,他第一次见到方敏,一听声音,季见予就分辨出方敏就是去年安成周年庆那晚,打电话告知她苏冷在酒吧晕倒的人。
苏冷身边没什么亲近可靠的朋友,他所了解的只有陈弥乔劲对她不离不弃,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让季见予疑心顿起,所以才有了那次借谢鸣演一出吃醋戏码向晨皓打探的乌龙。
只可惜,晨皓也是只知其一,从他那里套来的信息不过是严觉景喜欢方敏,而当时陈弥正和严觉景打得火热。但最起码,他知道方敏不是什么危险人物。季见予本来想他从英国回来后再一探究竟,可他和苏冷的关系,一天天在变好,苏冷倒不常常出去了,方敏也好像没再出现过,他自然而然把这个人抛之脑后。
可后来,严觉景和陈弥掰了,改正儿八经追方敏,晨皓和他分享这个八卦,再加上酒店那晚苏冷醉迷糊了让他帮忙回复消息——好像他们还是关系和睦的伴侣。
方敏这个人物,再次引起了季见予的注意。
可彼时的他,又千般不愿窥探她的隐私。从前他总冠冕堂皇看她手机,提防阻止她和一切他不喜欢的人来往,做惯了的事,如今对他来说,却像负担、折磨,他更愿意期待的是她和他主动提及电影宣传一样,是发自内心出于信任的分享。
但方敏和谢鸣认识,晨皓又视口否决两人是情侣,哪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同行。
这个念头火光电石般从脑海里闪过后,无可名状深深的恐惧从季见予心底弥漫。他清楚记得当年苏冷找私家侦探去跟踪尤眉兰,最后和人撕破脸搞得一身狼狈在派出所,那个时候季见予就知道她病了。
可后来,她下死手逼他分手,他根本没时间考虑别的。
直到苏南添出事。
母亲出轨、父亲去世,光是听听就让人心里长毛的字,却真真实实发生在一个刚成年的少女身上。听说人找不到的时候,季见予满心恐惧,突然想起来,她高一就自杀过,谁会想到她看起来这么高傲、没心没肺被宠坏的娇小姐,会有割腕的勇气。
也许,她早病了。尤眉兰只是在她生日和别人女儿合影就能刺激她了结自己生命,那这一连串的打击,对十八岁的苏冷来说又算怎样一场末日风暴。
可她说,我有男朋友,我会好好活下去,我会活得比你好。
她真的好好活了十年,活到他们有生之年奇迹般重逢又缔结婚姻的日子。
可她活得比他好吗?怎么样才算好?
这十年,在旁人见不到的地方,她是否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自我伤害,每一个夜深人静的独处时分,那些伤痛的记忆是不是历久弥新不断浮现鞭挞着她?
沉默太久了,方敏哽咽反问:“她是您妻子,您认为她好吗?”
抹不去的愁与恨,无法愈合的伤口日日夜夜怎样折磨着明明已经一无所有的苏冷,而他明知故犯,心安理得地、精准地、强势地加重她早就存在且持续十年痛楚。
而且,毫不留情栓住她飘零的心,让她只以他为支点摇摆不定,底下是万丈深渊,她随时担心他会不会抽回那根绳子。
方敏没想过一个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的男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深受打击从而展现出平凡脆弱的一面,此时此刻,季见予坐在她面前,双膝不知何时并拢,再也没有拒人千里的清贵冷漠,两只手克制攥成拳,如同被铐上了枷锁,深深低垂的脑袋投射下一片阴翳,窗外的阳光迎过来,他整个人被眷顾,却是颓废的死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