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起来说话,成日跪来跪去,看得我脖子疼。” 皇帝斟酌道:“赐府这事跟你爹商量了?” “皇上若是恩赐于臣,何须同他……同成国公商议。”继尧起身回复,显然有些不情愿。 “你这孩子,话也不是这么说,我同老哥哥的关系比你们父子还亲,他要不乐意,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皇帝见他闷声不响,又在钻牛角尖,从小到大一起提他亲爹就这副德性。 “你先同我说说,为何想要赐府?赐别的不行吗?” 继尧固执道:“臣这般年纪,早该自立门户。” “嘿呦,你这般年纪已是北镇抚司千户,宫里由着你住,平日也不住府中。前两年老哥哥给你寻了门亲事,亲自来找我给你赐府,你倒是不乐意了,成天住在诏狱里头差点没把老哥气死。这会儿又说要自立门户,你小子的心思可比姑娘还难猜。” 皇帝意味深长的试探道:“莫不是……有心仪的姑娘?” 继尧坦言:“臣只求建功立业以报圣恩,不曾想过……女子。” “真的不想?” …… “这是不想呢?还是已经有人了?” …… “你这就没意思了,连个女人都没有还赐什么府?” 继尧攥着手,指尖陷入掌心,苍白的说着:“缘分未到,再遇良人,臣定当亲自求皇上赐婚。” 皇帝龙眉微挑,听出一个“再”字,随之轻笑两声。 “害呀,阿尧真是长大了,咱们朱家人不说两家话。赐府也并非不可,只需同你爹知会一声。” 皇帝肃然道:“朕,今日不许你住宫里,也不准去别处,就得回府里跟成国公好生谈谈,否则赐府的事免谈。” 一声“朕”令便是以君之名,臣子不得不从。 继尧漠然领命:“臣遵旨。” “行了,你不是要报国吗?给你报个班!” 皇帝拍拍他的肩头,“戚将军北上操练精兵,你爹想让你去历练,朕也觉得是个好机会,跟着戚将军能学到不少本事。” 一瞬间,继尧甚是寒心,他看向身旁的长者,这位刚过而立之年就成为天下之主的皇帝,看着却比同为壮年的男子苍老许多,不知是为国操劳,还是放纵至此。 他第一次猜懂皇帝的心思,心寒道:“臣……领命。” 继尧走出大殿,目之所及皆像荒芜,唯有一位绯袍大臣伫立于烈日之下。 他朝张次辅走去,郑重道:“张大人,方才多有得罪。” “不敢当,你我皆为臣子,进言劝谏乃是本职,谈何得罪。可这天下之间的决断在于皇上,为人臣子绝不可夺断,切勿操之过急。” 继尧漠然道:“皇上已调我北上,无非是不想让锦衣卫再与东厂抗衡。” 张次辅从容道:“听闻此乃成国公之意,为人父者期望儿子建功立业亦是理所应当。” “为人父?”继尧轻嘲道:“他是怕儿子惹怒皇上丢了官职,他这位国公大人可要失了面子!” 继尧作辞离去,骑着烈马奔入国公府,径直朝偏院走去。 阿立急忙赶回来汇报,“大人,人已经关入大理寺,那的兄弟也不待见这阉人,说不定很快就将他判死了。” 继尧冷哼一声,“不日我就要北上,我若死在沙场,兴许他还有命给我烧高香。” “啊?这么突然……” 阿立一时语塞,这节骨点上把人调走,连他都看得明白这是何意。 “大人,你先别气死,把命留在沙场也比这值。” 继尧白了他一眼,这憨货还觉得自己挺会安慰人。 “对了,我还打听到,那小漳娘去了……那种地方。” 继尧漠然不语,似乎不以为意。 阿立红着脸道:“青楼。” “陈宛七,长本事了。” 继尧猛灌了壶凉水,“阿立,这回你就不必跟着北上了。” “啊?不行的,国公说过让我死都得跟着你。” “你到底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阿立仔细道:“国公是让我听你的……但……” “但什么但?他若问责就说我安排的!” “国公若是不肯呢?” “我安排下属,何去何从还需他来定夺?” “大人,你是不是忘了。”阿立见他气昏了头,善意提醒道:“你爹
他是……指挥使啊。不论做儿子还是做下属,你都归他管的。” 阿立说了句大实话。 这位成国公可不是那般享乐添乱的皇亲国戚,他乃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比起锦衣卫的身份,成国公这重身世更具威慑力,至上而下对其皆以国公尊称,以至于有些人甚至都忘了他还手握职权。 成国公还有个弟弟,一母同胞的双生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其弟乃是如今北镇抚司一把手,一家子满门忠骨尽忠职守。 生在这般人家本该是天之骄子,阿立看着面前的这位亦是格外出众,不免又觉得有些惋惜,可惜的是……十岁才入府。 阿立仍记得继尧初入府中的样子,瘦弱的身板骨瘦嶙峋,那会他自个儿吃了老鼠药没死成,不久便被接回国公府。 他头一回从十岁孩童脸上看到如此阴暗的面孔,以及……满眼对成国公的恨。 “砰!” 继尧拍桌而起,愤然走出去。 阿立没有跟上,也不敢跟着,这父子两一见面必然又得斗法。 继尧踏入祠堂,堂中立着一位魁梧的长者,年过半百仍是彪悍健壮。 “跪下。” “跪谁?” “犯了错,谁都得跪。” 继尧站得笔直,“我没错。” 成国公冷眼看他,“你一回京城就直奔大殿,莫要以为我不知你是何德行,自以为是狂妄自大。” “我身为锦衣卫回京复命,手握罪证缉拿阉党,何错之有?国公大人怕是早就忘了,自己也是个锦衣卫!” “你!好你个锦衣卫!全天下就你一个锦衣卫?” 成国公厉声训斥:“满朝武大臣,皇上派谁不行,非要派你一个毛头小子去查?你难道不知这是何意?我告诉你,锦衣卫是皇上的人,东厂亦是皇上的人。皇上是让你去查,可没让你定罪!” 继尧顶撞道:“所以就该像你一样?左右逢源视而不见,任由阉党作威作福,只为保全你成国公的名望!” “朱时尧,你别太自以为是!他日触碰皇权,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老子叫继尧!” “你跟谁扯老子,老子是你爹!” 成国公气得面红耳赤,一脚往他膝盖上踹,继尧皱紧眉头纹丝不动。 “孽子!你真打算这辈子都不排辈分不入族谱?” “你已经有个好儿子,不差我这一个。” 成国公气得又猛踹他一脚,继尧铁着脸,额头落下一滴汗。 “你目无尊卑不知悔改,老子也懒得管你,但你别忘了,你姓朱!自从入府以来,你可曾在祖宗面前上过一炷香?” “你又可曾在我娘坟前上过香?” 一时间,祠堂里头清清静静。 继尧咄咄逼人道:“也对,乡野村妇的坟头,怎配你国公大人烧高香?你最好不去打扰我娘,否则……我烧了你这座国公府!” 他说罢跨出祠堂,忽而一顿,背对着身后的人说道:“皇上令我知会你一声,我要自立门户,你这国公府我一刻也不想待!” 继尧强忍着酸痛踏出国公府,一出府脸上汗如雨下,方才在祠堂里的骨气也削弱几分。 “嘶……” 阿立自觉牵着马,手里捧着跌骨药,让他猜了个正着,又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大人,你刚回来又要住诏狱啊?” “谁说住诏狱?” “那你总不能睡大街上吧?你不要面子,国公可是要面子的。” 继尧嫌弃的瞪了他一眼,上马扬鞭而去。 阿立大喊着:“大人,你去哪啊?” “青楼!!!” 阿立惊掉下巴,这局还得是儿子赢,气死老爹的招数又多一招,成国公听了不得气死。 酒香不怕巷子深,花香自在枕中留。 花巷深处,陈宛七缩在刚打扫完的柴房里酣然入睡,梦中仍在福船上与姑娘们厮混,打听到正经青楼里亦会收些洗衣缝补的丫头。 在福船上待一个月可不是白混的,陈宛七和姐妹们学了许多生存之道,女子无论到哪都得有个一技之长,青楼里头的女子亦是吹拉弹唱则其一门潜修精髓。这年头做个美女不易,做一个有价值的美女更为不易。 觅娘送给她一张京城地图,陈宛七一溜下船就直奔花巷,奈何是个路痴,拿着地图也分不清东西南北,死社恐只能硬着头皮找人问路。 “大大大妈……啊……大婶……
大娘,你知道翠花楼往哪走吗?” …… 陈宛七做好了被嫌弃的准备,一个小姑娘只身前往青楼,就算做了解释也定会遭人白眼。没想到热心的朝阳大妈百年如一日热情,非但没看不起她,还领着她到翠花楼。 陈宛七在翠花楼里谋到活干还有个柴房睡,打扫一番也比以前的破屋干净牢靠,奔波一天累得实在睁不开眼。 在福船上漂泊之时,她早已有过无数的幻想,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最终还是决定试一试。 本以为来京城的第一夜自己定会哭鼻子,然而她都来不及伤感就睡着了。 继尧猫着身子静靠在床头,狭小的柴房站都站不直,床上人睡得像只死兔子。 “腿这么短,也不知道跑远点。” 他俯下身闻见猎物的气味,眼中泛着贪婪。 “陈宛七,有本事就跑远些,再让我逮住绝不会过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