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快速地擦去嘴角的糕点渣子,步入养心殿回禀。 “炩妃如何?” 如懿陪在皇帝身边用午膳,她看进忠不在,一问便知皇帝挂念卫嬿婉的龙胎。 她是心地纯澈之人,虽然厌恶卫嬿婉为了前途舍弃凌云彻,但这些日子以来,卫嬿婉不以有孕骄矜,只守着永寿宫过自己的日子。她亦渐渐对卫嬿婉放下心防。 “回皇后娘娘的话,炩妃娘娘一切安好,只是遇喜之人常觉困倦,奴才去的时候,炩妃娘娘正在小憩。” 进忠暗叹一口气,他仍是下意识回护卫嬿婉。本来周到的炩妃没有给皇上回礼,总得有个说法,不叫皇上的心意落空。 “你做的很好,没打搅了她。皇上,臣妾额娘从前怀臣妾时,也是这样困乏。想是孩子贪睡,牵着额娘的手一起休息呢。” 如懿笑的眉眼弯弯,皇帝心里的不快也消散了。弘历挑眉戏谑地看着如懿,给她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 “这道菜酸甜可口,你尝尝。” 如懿脸上悄悄染上红晕,知道弘历在打趣她,赶忙转移话题道: “前儿玉氏说的祥瑞可入京了?” “卫清泰已派人接到了玉氏使者,再有三日便能入宫观赏。” 弘历提及玉氏,神色似乎变得极冷漠。只有那么一瞬,还是被如懿捕捉到了,她亦熟读史,知道丈夫的心结,说道: “祥瑞入宫,自然昭示两国同心同德。” “你啊,就是心地光明。”弘历和如懿在一起的时候,才肯说点心里话:“嘉贵妃常拿四阿哥的序齿说事,口口声声四阿哥肖似朕这个皇阿玛。” 弘历想起幼时寒微,生母李金桂早逝,先帝也对自己心存芥蒂。若自己是三阿哥,虽然故齐太妃蠢笨,但爱子之心拳拳,自己少时不会孤苦无依。若自己是五阿哥,那么更是避开了纷扰,无忧无虑的长大。 嘉贵妃说的肖似当然不是指出身序齿,她是暗示帝位所属。 “宫闱内的波诡云谲怎及海晏河清,皇上夸赞臣妾心地光明,那是臣妾见过江南春景,万民安乐,总会暖心。” 弘历温柔地笑着,感觉紧皱的心被熨帖着。如懿是在宽慰他放开眼光,着眼前朝,不要为后宫烦忧。 他握住了如懿的手,深觉这才是值得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帝后叙话,进忠恭敬地伺候着。他心里摇头,江南官员将世情捂得严严实实,即使南巡,也难以观看民间全貌。 人人称颂盛世,可笑啊,若是盛世,自己怎么挨那一刀之苦,做了太监。 他看着如懿对皇帝的情意,虽然不切实际。但论动心动情,又是那么让人羡慕。 恪尽职守的大太监伺候着帝后安歇,又去换回李玉。没了卫嬿婉的日子,他对宫内的一切弯弯绕绕,都简单应付着,既无聊亦无望。 三日瞬息而过,困锁深宫的妃嫔们难得有新鲜玩意看,都聚到御花园内。 嘉贵妃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她圆润白嫩的腕子在衣袖里若隐若现,隐隐散发着玉质光泽,与面前半人高的青玉一时交相辉映。 “我大清自盛京发迹,一向与玉氏比邻交好。”金玉妍一副大清宠妃的得体模样,眼底眉梢俱是喜气。 “皇上,这凤凰穿云的奇景,正像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而这青玉暗合大清与玉氏的同心同德,珠联璧合。真是不可多得的祥瑞。” 皇帝细细观瞧这块前几日运进紫禁城的祥瑞。玉石不算如何名贵,奇在一片片絮状云纹掩映之下,一只凤凰状的大鸟恍若穿行其中。根根鸟羽清晰,隐隐透着七彩光泽。 “好啊,这祥瑞送的好,嘉贵妃解的也好。”皇帝自上回嘉贵妃为玉氏王爷抵死求情之后,懒得听她自吹自擂玉氏的事情。但这回玉氏主动示好,于边境有利,他也愿意给嘉贵妃几分脸面。 人群中,卫嬿婉一身素雅打扮,连头上的首饰都很简单。她自怀孕之后,一向这样低调示人。 她噙着淡笑,看着皇帝说着想念当初嘉贵妃唱着北国曲子的模样,两人郎情妾意又貌合神离的神色,心里满是腻烦。 御花园中原本站满了花红柳绿各色嫔妃,眼见皇帝携着嘉贵妃而去,皇后也从容退避,众人便四散而去。 卫嬿婉未免生产困难,留在御花园中走走。初秋尚且暑热,她怀有身孕体热易燥,不多时便出了薄汗。 “炩主儿仔细这秋老虎,伤人的很。” 一片阴影盖住卫嬿婉的影子,她回头,进忠举着伞站在她的身边。 “公公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送伞?” 卫嬿婉知
道进忠但凡这样正常说话,必然是公事。 “可不是,皇上看您穿的素净,又没带伞,心疼着呢。”进忠甚至语带喜意,好像真是一个御前太监恭喜宫妃。 卫嬿婉气结,快步往前走。进忠就鬼似的跟在她身后,举着伞也不说话。一行人就这么别扭着到了永寿宫门口,卫嬿婉一个松懈,花盆底在青石砖上磕了一下。 进忠下意识伸手去搀扶,见卫嬿婉站住了,便想挪开。卫嬿婉握紧他的手,眼尾泛红,恨声恨气道: “把我气死了你才甘心?” 进忠感觉到手被攥紧,又被甩开,心里一紧,又怅然若失。卫嬿婉不再看他,径直进了永寿宫的门。 进忠双眉上挑,探究的眼神似要穿过宫门。他静默半晌,突然举起巴掌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止住翻腾的心思。 “不知死的贱皮。” 进忠骂了自己一句,转身笼着手慢慢地走在长长宫道上,乌云从身后追到头顶,阴影盖下来,显得宫墙暗红可怖。 “他妈的,这时候下雨。” 进忠抹去砸在面上的雨滴,绷直了背加快速度走。 “进忠公公,进忠公公。” 大太监诧异地回过头,春婵小跑着追出来。 “伞是主儿给的,一柄还给皇上,一柄给公公。”春婵抢在进忠推却之前,瞪了他一眼说道: “你再气主儿,主儿不找你麻烦,我先饶不了你。” 春婵用手遮着头顶,转身就跑。虽然气恼也觉得好笑,她想起卫嬿婉的话。 “你去给他送伞,跑几步就追上了。他好脸面,不肯慌张跑动,必然是自讨苦吃地走着回去。” 果然出了永寿宫就看到他薄薄的肩膀,腰身一握,形单影只地走着。 雨越下越大,往来的岁月一时在进忠眼前来回晃荡。 “我若帮你把事情办成了,你在皇上跟前做我向上爬的梯子。若是不成,你跟了我,谅来以后也无人敢再欺负了你去,如何?” “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这件事若是不成,往后你便悄悄跟了我。” “嬿婉,你翅膀硬了,你倒真不怕让皇上知道,你们两个曾经有私情。”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宫中供应的雨伞,木料都是上好的。进忠举着那把特意给自己的,指节捏的发白,也没在伞把儿上留下一个印子。 他将上牙齿压着舌尖,尽力不让心头的滋味漫上来。迷迷惘惘地顺着路回到御花园,暴雨不顾伞的阻拦,把进忠半个身子都浇透。 闪电撕裂天空,天地间一片亮白,玉氏那块祥瑞显眼无比地立着。进忠眼睛扫过去,突然惊恐地盯着青玉。 似有瑞气千条的鸟羽在雷光中缓缓移动,随着青玉一角滑落,咔的一声砸在地上。所谓彩光,原来是用五色矿石粉末调成的,转眼间被大雨冲刷干净。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玉中的凤凰逐渐显示出本来面目,那是一副振翅的骨架,狰狞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