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降临。 簌簌沙沙的落在伞面，凝结不化，地面的青砖上也很快落了一层，似柳絮铺陈。 谭诩一个人来到肆，抖落伞面的积雪，默默收伞，安静的走到陈放曲艺杂的架，先在几层中间，显眼的位置，一本一本的沉默着看过去，没有发现自己的曲谱在售卖，又往上往下，静悄悄的在找自己的曲谱，放在哪里了呢？ 找不到，还有点焦虑的。 肆的伙计见到他出现，早去通知管事了，管事着急忙慌的从后面过来，在门外定了定，步履闲适的接近谭诩，轻声笑道：“公子啊，你可算是出现了。” 谭诩就是怀着不想被人发现的心思，来看看自己的心血能不能得到别人的认可，这突然有人来耳边说话，还是受到了惊吓，眼睛圆鼓鼓的睁了一下，看见是管事，听他说的话，也没有放松下来，轻声道：“我的曲谱放在哪里了啊？还没有抄录出来吗？” 他还是略懂一些行情的，曲谱这类籍，买的人不多，排版印刷前期投入大，他籍籍无名，这种情况下，还是抄写出来的，抄一本买一本。 管事侧身道：“公子，里面请。” 谭诩环看铺里站了不少人，有些是真的要买，在那里挑，有些是买不起，如饥似渴的在蹭看，大家都保持着缄默，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因此和管事走到里面去了。 就走到老地方，卖曲谱的雅室，管事请谭诩坐下，自己一边泡茶一边道：“鄙人姓胡，从学徒开始，在这家铺做事二十二年。” 胡管事不到三十岁，就是刚刚懂事，就被父母送出来当学徒了。 自己家里没有根基，要从别处学到谋生的本事，就是这样的，懂事了，能干活了，就去拜师傅，当学徒，像卖了身一样，伺候师傅几年，师傅见徒儿乖顺孝敬，才慢慢教你本事呢。 要慢慢的教哦，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胡管事这个位置，原来是他师傅坐，三年前退下来，他在师傅的助力下，刚坐上去不久，现在一意要做出成绩来，把这个位置坐稳。 谭诩安静的坐着没有反应。 胡管事笑道：“公子真是一心读的公子啊，还不知道我们这个行当，谱曲是怎么卖出去的。我们收了曲谱本子，先给当地有家养戏班的乡绅老爷们看过，看老爷们要不要，要是没人要，就往各处的青楼，象姑馆……” 谭诩收在长袖里的手，手指不安的搓动，象姑馆，就是男人，找男性寻欢作乐的地方。 胡管事还在继续说：“……再不行，就各大酒楼茶馆，先吹拉弹唱起来。所以啊，我们新收的曲谱，是不放在铺里售卖的，那些都是陈词旧曲，或者就是庸俗之作，架上，好多寻不到买主，先单抄一份，放上去，如公子这般的品貌气度，还有这般才华，那份谱曲，小可，是尽心尽力的，要投个好去处。” 谭诩一挑眉，只说一个字。 “哦。” 也不追问曲谱去了哪里，胡管事只能自己热切的说下去，道：“公子的曲谱啊，我当天就送去给本地一家大户看了，他家收了，还说好曲必有好词，命我把词也收来，词曲相和，成双成对啊。” 谭诩失笑，道：“我没有写词哦。” 前面说了，自古以来，名人因为擅长词赋而受到器重的十有八九，而因词曲传世，千百人中也只能出一个。曲做得再好，都是艺人，身份低微，只有作词，才有功成名就的可能。 那曲谱的本身，曲意和字迹，还有谭诩这个很有迷惑性的读人温尔雅的气质，说没有词，胡管事怎么可能信。 读人作词，赚钱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扬名。 这是不愿意轻易拿出来，让别人冒名顶替了。 可以理解。 苏州府是风最盛之地，要读出头，最难，为了出头啊，那是无所不用其极，在考场上作弊的花样儿，那翻新的花样儿，都是引领潮流的，考场之外的明争暗斗，也是叫人叹为观止啊。 胡管事便笑了，给谭诩倒茶，道：“公子放心，这家大户的少爷们，自己学识也不凡呢，乃是真真的，以会友之心，绝不会违背圣人的教诲，他们还说，曲谱有一两分不足，还有改进的地方，因是你的大作，所以想和你会商，不然他们擅自改了，不是成了剽窃之作了嘛，你听听，这是多么有诚意啊。公子今日得空否？我可以带你去那户人家。” 谭诩捧着茶，也不喝。 他微微的敛眸，心思涌动。 听到曲谱有一两分不足，他是谦逊的，自认的，他复明没多久，对自己的才华也是严重的认知不足，只有求取求进之心，绝不是那种孤僻自傲的狂徒，不
能接受别人指摘的，前方有人想来切磋，谭诩是愿意去了，但是，他又不敢。 他不敢。 一来，他还没有完全的融合到社会生活中去，和陌生人见面，怎样行礼，怎样交谈，正常人的交往，他还不熟练不自然，他和别人交流，心里总是怯怯的。 二来，他怕外面险恶，他不敢跟着别人，去陌生的地方。他瞎了十五年啊，因为眼瞎而被人欺负抢夺的事，就是谭家再怎么想要保护他，还是不可避免的，他是经历过的。 在他八岁的时候，那时候，谭家住在雅溪县城里，租府衙附近的好宅子，谭定在外面倒卖家具，谭晗上私塾去了，田桐也有事出去了，家里还雇佣着两个妇人，在院子的太阳底下，一个在择菜，一个在洗衣服，他和谭慕妍在院子里玩，许老二许老三就能冲进家来，打伤两个妇人以后，把他扛着，抢了他跑。 许家两兄弟，还没有坏透，或者是没把谭慕妍放在眼里，就无视她了。谭慕妍在后面追，大喊道：“拐子抢我哥哥了，把人抢回来，出力者，我爹爹每人酬谢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一个人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看到许老二许老三手里没拿刀，也敢围上去，二十几个人把许老二许老三围住，把谭诩夺了下来。 在争夺中，谭诩身上多处拉伤，左臂生生拉脱臼的。 谭定告了官，上下打点，又谢那二十几人，每人十两银子，花了好几百两银子，那时候许家祖父祖母都还在，许家祖父有点明理吧，两个儿子关在大牢里，那也是捞儿子要紧。有许家祖父祖母的哭求，谭诩身上许家的血脉断不了，这官司也就许老二许老三每人二十下板子完结，谭诩伤了胳膊请医用药的费用都没有赔，坚持让谭诩还是谭诩，是谭定的儿子，就是官府主持的公道了。 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谭定自知无力保护妻儿，回映珠和长辈们服了软，一家人回到映珠承本堂居住。那时候没有建新宅，谭家四代同堂，居住拥挤，挤就挤吧，安全啊，承本堂的位置在映珠的中心地带，全村都是谭氏族人，要是许氏还敢来抢人，把人抢走，那是谭氏整个宗族的无能。 这件事情给谭诩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他当时因为受伤和受惊，伤病垂危，差点就夭折了。 他的性格，他自觉，谨慎，胆怯，甚至是懦弱，也是过去十五年的经历造成的。 谭诩自己有心改变的，鼓足勇气道：“我可以和你去，不过要先回家里，禀告过我父亲，才能和你去。” 胡管事又不是坏人，要做坏事，有何不可啊。 他都恨不得告诉谭诩，那是谢阁老家呢，别人要是知道了，都是巴巴的去，只是做事有做事的规矩，他不是谢家的人，也不能算读人，他不能报出谢家的名号来招揽人，坏了规矩肆的差事都要没的，反正他心正，带这位谭公子去谢氏门下呢，要是因此结交了谢家的人，这位谭公子，终生要谢他呢。 谭诩和胡管事回家来，谭定是不在家里的，郑焞不是说他送的人只管差遣，谭定带了武绿应酬去了。 谭慕妍听说，胡管事要把谭诩带到哪个大户人家里去切磋曲艺，她盼着谭诩能走出去，也是不放心，好在郑焞贴心，送了四个人来，她让樊肱和朱本跟着去，有事还可以回来一个人传话。 胡管事见到两位强健的护院，越发觉得自己没有估错了，谭诩是家境富裕的读人，家里正在全力栽培他考取功名呢。 这世道啊，就是这样的，一味的赚钱，赚得多了，家里没有功名没有立得住的男人，是保不住的呢，会被觊觎者不择手段的吞并，最后落得人亡了，家业散尽。不过再想到即将要带谭公子去见的，谢家宋家的两位少爷，谢家现在是势头正盛，没人敢惹，那宋家，父子同进士，老子还是国子监祭酒呢，十八年前，父子双双自尽而亡，乌程宋氏，那么大的家族，说败就败了呢。 被念叨了的宋惊羽，穿着一身短打，阿嚏一声，揉揉鼻子，在兵器架里拔出一支白杆枪，嚯嚯嚯的舞起来，一边的连廊上，几个乐人，敲着锣打着鼓，给他增添了声势。 所以啊，宋惊羽个人的战力，未见得有多好，反正和谭晗，单打独斗，是绝对打不过的，就是这个架势啊，太有气场，一招一式耍得眼花缭乱，看不懂的，还觉得他武艺高强呢。 “天驰，你也来耍耍。” 宋惊羽招谢路过来。 谢路抬头看着洋洋洒洒的雪，道：“等雪停了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