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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速(8)

果然前边热闹,大和尚们在院中数列排开,地心一个大炉里头火光冲天,烧着黑白二色丝线与香烛。一旁架着硕大的纸屋纸马,烟雾缭绕里什么都看不真切,一不留神还真以为自己进到了梵音真境,就是有些呛人,闹闹嚷嚷的,大抵还是脱不出红尘。 薛熙琳跪在灵位旁,正对着一个身穿白衣、腰束黑带、面画浓妆的女子。郑连珂牵着虔意的袖子讶然问,“做什么这是?给郡公唱戏呢?” 王惠吾摇头,仔细辨认半晌,才迟疑着说,“应该哭丧的。也有人家请这式样人来,不拘白天夜里,扮做孝子贤孙,来灵前酹酒唱歌。或是引着丧主家人,绕着灵柩转圈唱孝歌。” 果然,打头那个穿白衣裳的哭天抢地嚎了两嗓子,口中开始含糊不清地唱着变调的词,虔意听不太清,只能依稀分辨,大抵是什么“黄泉路啊你慢些行……” 旁边几个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想必也是一班儿。看着倒不像正经哭丧的。她们围着灵柩来回转圈,口中哀嚎,用力过猛差点儿把自己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薛娘子看过来,立刻又换了副嘴脸,笑容满面迎上前来索要酬金。 薛娘子果真偏头看一眼撷翠,撷翠手上有早备好碎银子,唱一句便给一点。那起子人越发得兴,围着撷翠要钱。 郑连珂不觉嘟嘟囔囔,“什么人啊这都是……” 奈何灵前是万万不能闹起来的,不但惊动了亡者,便是教底下的来客看着也不好看相。 虔意耐着性子等她们把钱要完,唱着收了场,才绕到薛娘子跟前去,压着声,“不必姊姊动手,我去问问她们。姊姊放不放心我,姊姊若是一味这样让下去,银子要不要紧是小事,活着的去了的看着都生气。姊姊只要点一点头,出了什么事记在我头上。” 薛娘子闭上眼叹了口气,“愿愿,算了吧。他们都是市井的粗人,编排手段厉害着。搭着我不要紧,我该。如今已经一摊子事了,何苦再把你牵扯进去。” “有什么该不该?合该这样受欺负?一群人在灵堂上张口闭口要银钱,对得起哪个?”虔意攥着袖口,还是尽量放了和缓语气,“之前是因为这是姊姊家里事,我替你办不了什么。但是如今好不好我都得去做,软的不行就上拳头!我看不得有人欺压你到这个份上。我有分寸,申饬人用的是我的嘴,便是来客无礼我也做得,一切与姊姊不相干。” 果然那几个人正在厢房里卸妆,虔意她们在门口站定了,就听见里头一个尖细的声音调笑道,“我还以为好难缠,嘴里没个把儿,手上就是那无星的戥子!你用甜话儿趱趱她,银子不就来了?” 旁边一个道,“这样没三思,若不是咱们伏娘子把持着,哪里办得成事?呸,就是个绣花枕头,横眉冷目的,还真把自己当盘菜!” 虔意一眼瞧出其中的乖张来,当即气坏了肠子,抢先一步迈了进去,厉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到底是来哭是来闹的!” 里头的人显然慌了神,没料到她会突然闯进来。穿白衣裳那个脸上的妆褪了一半,将桌子狠狠拍得作响,登时把手里的梳子朝虔意扔过去,站起来骂,“哪里来的没眼色的丫头子!这就是你们做主人家的待客之道?老娘乃是你们家姑娘三请四邀请来给老郡公哭丧的,你脑中长了什么花,满嘴里嚼什么蛆!” 梳子不偏不倚掼在虔意肩头,虽然不是沉甸甸的木头,甩过来还是疼。她没料想到这一着,就连避也没来得及。王惠吾刚提着裙子迈过门槛,就见到这一出,气得立起眉头断喝,“老婢子叫甚么!” 白衣裳的眼见又来了两个,不免愣了愣。看来不是薛家家生的丫头子。就算如此,薛家那老太婆眼花耳聋主不得事,剩下个小的就是个软蛋子,算不了什么。 想到这里胆子愈发壮,撑着腰道,“娘子!看娘子打扮也是高门贵女,说话这样尖酸刻薄可怎么好?传出去该说长辈不在没家教,真真不像是高门里出来的人品。” 虔意冷笑一声,“怎么好!就是长辈不在,才看着好揉捏!你们靠着谁撑腰,腌臜心思以为谁又不知道?抹两把眼泪就要钱,东京城看遍了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这话说得让人很拱火,白衣裳的登时变了脸,脆生生唤句娘子,“主人家请我们来唱戏,我们唱好便是。唱得好了,主人家不该给我们结赏钱?郗娘子左挑剔右嫌弃,那想必是有通天的能耐!要不然姑娘自己来唱戏好了!何必巴巴儿请我们!” “唱得好,好在哪里?围着主人家要钱是唱得好,背后编排小娘子是唱得好?得亏你脸上敷了些油彩,成全你好厚的一张脸皮!” 惠吾扯着她袖子,心疼她平白无故被扔梳子,拦在她前边端正神色道,“你们好理论,方才说了什么,里里外外彼此都听得清楚。班头要有生意才做得长久,你们仗着人撑腰,在郡

公府作一时的威福,焉知不是砸自己的招牌?你细想想是不是。” 那白衣裳的正要说话,外头来了个婆子,隔窗道,“主家娘子请娘子们到厅上说话。” 薛熙琳坐在厅中正座,撷翠与郡公夫人身边的吴嬷嬷一左一右站在边上。虔意三个率先迈进去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伏大娘子忿忿坐在右首,冷笑着打量她。 薛熙琳站起来比一比手,让虔意她们在左边坐,平心静气道,“是叔孃孃让我请娘子们来家里唱丧歌。我念着叔孃孃殷勤好意,银子是照市价多给三成,自认为待娘子们算是客气。娘子们今日和我的贵客闹,很没有道理。” 那白衣裳的看一眼伏氏,便委委屈屈地跪在地上,掖眼泪哭诉,“我们好好儿唱歌,尽心尽力送老郡公一程,薛娘子您是看在眼里的。什么事我们没有做,哪里我们落下了,您尽可跟我们说,我们屁都不会放一个!” 她说着惶惶看虔意一眼,“但是这位娘子,找上门来数落我的不是,主人家未免太羞辱人,让我们怎么活,脸面往哪里搁?我们也是伏大娘子请来的,娘子的脸面是脸面,亲叔婆的脸面便可以随便打了么!” 虔意只盯着伏大娘子,笑道,“我何曾有数落她?天地看得真真的,王娘子郑娘子皆可以作证。我是好奇,怎么来唱丧歌的娘子们在灵堂上又是哭又是笑的,又是要赏赐又是要钱财。我年纪小,没见识,也没经历过几场这样的事。因此也想请教请教娘子们,东京城的丧歌都是这样唱的么?” 她说着笑吟吟乜了白衣裳的一眼,一手搭在肩头按了按。虽然是笑着,笑意浮在明面,就跟池子上的浮萍似的。反正一个数落一个打了人,非要说出来那就都认了,她一笔带过,底下人还要咬死这里,那就看谁更在理吧。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说得再俗一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老郡公最恨不自食其力的人,若是他还在,看见这样的场面,估计会杖子一挥,一阵风似的把她们都请出去,哪里容得她们还在这里虚情假意地哭天抹泪。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大爹爹的葬礼,很多事都记不清了。总之记得当时有人来闹,大爹爹清正了一辈子,丧礼办得风光无比,几乎断送了一世的声名。只是她那时还小,说不上什么话,更插不了手。如今年岁稍长,纵然娘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掺和别人家的事,看见薛娘子如此,总是忍不住。 天底下没有无缘由的事,替她出头何尝不是弥补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老郡公与大爹爹生前亲如手足,望着故人轻易想起故人,恍然发现十年光阴已过,也不过是片刻。 她一时便有些怅然,神情也怏怏的。伏氏只是不则声,她这话不知问谁,自己好歹也是个水丞夫人,接这话忒丢面子。那白衣裳的只好拿着腔调道,“娘子年轻,不知道各地的丧歌各有各的唱法。咱们就是这么唱,娘子怎么问都是这样。” 虔意重重“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是我没见识,不知道来唱丧歌的娘子们自有一套做法。” 她恭恭敬敬地向薛熙琳与伏大娘子颔首,“娘子们这么别具一格的唱法,外边的大人们比我见识得多,想必也是印象深刻。不如咱们请过去的主人家来问问,看看娘子们从前也是这样唱丧歌么?” 她笑了,“浑话不是叫货比三家,伏大娘子又是我薛家姊姊的亲叔婆,必然请的是顶好的班子,尽最贴的心。” 伏氏妥帖的笑着,心里已经里里外外把她骂了个遍。什么顶好的叔婆,半个丧事他们挂个礼就已经很给面子,如今搅合进来,把自己的亲儿子都给搭了进去!都是这起子小蹄子不知天高地厚,唆使着搅浑水。且等着吧!仗着自己有一张伶俐的嘴,迟早把自己给搭进去! 那白衣裳的哭丧娘子慌了神,一个劲拿眼神抛伏大娘子。伏大娘子帕子恨不得绞烂了,到底还是支起笑来,“郗娘子?是吧?郗娘子是高门贵女,比咱们是更懂得什么是礼数。我请郗娘子放眼东京城里看一看,断没有未出阁的姑娘来插手管别人家事的道理。娘子好恩怨分明,我们做长辈的,合该规劝一句。” 一直未说话的王惠吾道,“大娘子怎么这么糊涂。前脚才说公私分明进退有度后脚就明知故犯?且不说郗娘子的亲娘娘就在家里,我这个表姊也该算半个长辈。自己家的人一个字都没说什么,娘子反而越俎代庖来教训我们家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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