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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速(12)

薛娘子已经回到孝棚里了,正将炉里的芋头掰开放在一旁,见她气急败坏地回来,不免笑着朝她招手,“怎么了?那些婆子为难你了?” 虔意闷闷说不是,接过芋头就往嘴里塞,真香!用菜叶子包裹,外壳也没沾上灰,薛娘子特地以帕子托住晾了一会,入口绵软,热气扑面而来,似乎可以化尽一生的风雪。 年轻小娘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她捧着芋头吃得眉花眼笑,连白糖都来不及蘸。她咬了一大口,囫囵咽下去,才说,“没什么,并不是婆子们。是刚经过园里被猧子咬了。” 薛娘子紧着问没事吧,目光在她身上急匆匆转了一圈,见没有很明显的伤口,才沉思着说,“我们家从不养猧子呀……” 虔意说我知道,“人变的。” 简直像是在胡言乱语。薛熙琳不放心,伸手在她额上比了比,并没有发热,犹自觉得不妥,“愿愿,你不是……冲撞什么了吧?” 虔意顺下一口气,在心里盘算片刻。要不是他,自己兴许还走不出后园。可要不是自己,瞧他那模样也够呛!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说谁。 于是露出一个心平气和地笑。“没什么,阿姊。我好的很。” 正说着,却听不远处的道长“哗啦”一声,将奈何桥划破,手中所执烈烈烧的纸钱在他奋力挥舞之下扬上天际。四下里静默无声,惟有无数细小的火花纷纷坠落,像是元夕时黛青色天幕盛放的烟火。 “一行一步一逍遥,水满银河月满霄,童子持旛前引导,亡魂平步上仙桥——” “幸逢天尊来救苦,慈航普度上天堂。亡灵至此归极乐,不与人间作妄想——” 薛娘子忽然愣住,扭过头极力往那边看,她注视着渐次熄灭陨落的点点火光,似乎生怕错过一点,似乎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选择了放手。 虔意握住她落下的手。 熙琳声音哽咽,忽然说,“愿愿,大爹爹是真的走了。” 灵堂里与外面不同,道士们引灵上天,所有的法事就算结束,到了唱夜歌的时候。在东京寒浸浸的残冬初春里,明明不是很远,那些略带沙哑的嗓音与低嘹的锣鼓却如同利刃一般划破暗沉的天际,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班头是位老人家,倚在灵桌前匀着气唱。看样子不是东京人,又或许唱这种歌该有绵长的腔调,内容也千篇一律。 “远观天上星和月,近看人间水与山。青山绿水依然在,人死一去不回来……” “老大人啊你在何处,恳请你啊来享一盅。” 唱到这里敲两下锣,鼓点低沉如同呜咽,换一口气继续唱。 “叹君一去别泥城,黄泉路上好伤心。独自行来谁作伴,慈光接引上天庭……” 时有风呼啸着穿棚而过,吹起炉中数点火星,不过片刻,又长久地寂灭下去。 而老人家还在无止无休地唱,双眼低垂如同寺庙里悲悯众生的神佛。也许是这种曲子唱得久了,靠这个谋生再熟悉不过,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又实在经见过太多,所以只需要跟随着固有的腔调固有的情感,抑扬顿挫,仿佛不知疲惫,仿佛自得其乐。 “夜深睡得三更梦,翻身不觉天又明;回头仔细思量想,尽是南柯一梦中。” 寅时二刻,虔意与熙琳在孝棚眯瞪,孟夫人就让身边的赵妈妈来请她家去。因为早请大师傅定下卯时发送,家里还要设路祭,可有得忙。 虔意睡得迷迷糊糊,嘴里含糊应是。还没有到春分,天亮得晚。这个时候还是黑黢黢的,朦胧乍醒的人看灯火,颇有雾里看花之美,又觉得灯火十分亮堂。 赵妈妈说,“小娘子,大师傅方才特地嘱咐了,送灵的队伍里不能有犯太岁的。今年您刑太岁,犯冲撞。大娘子正在等您呢!素荣,还不快带小娘子回家去!” 赶腊土,犯太岁,这样的事讲究多,又是大事,没人希望出错。虔意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熙琳,切切道,“那我得先走了,姊姊保重。” 她忽然想起什么,顾不上赵妈妈再催,凑到薛熙琳跟前,压低声音伸手给她比一比,“姊姊得空,让小子们在后花园里搜一搜,有没有见到什么荷包,不大,小二寸。若是找到了,姊姊请给我悄悄透个消息,是要紧的东西,姊姊信我。” “好。”薛熙琳也不疑有他,点头应下,又嘱咐素荣,“看顾好你家娘子,早晨风露重,千万别受凉。” 不远处就是灵堂,因为要准备出殡,夜歌早已不唱了。夜霭昏沉,四野垂垂,灵前的长明灯彻夜亮着,细细的灯芯在夜风中款摆。 幼时常来郡公府上找薛姊姊玩,老郡公最喜欢搬一把胡床,在堂院里的桃花树下躺着。 其实从小到大她

都有些怕他,因为他着实是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家,她很害怕说一些让他不高兴的话。可是老郡公从来没有对她疾言厉色过。 老郡公喜欢命理,爱看手相。有时得闲了就笑着替她们看,或者教她们一些最基本的金木水火土,甲乙丙丁戊。她虽然不明白,年轻时在官场宦海里浮沉挣扎不惧不怕的人,为何年老会相信人世有命有运,但在他的那些子丑寅卯里,她才知道为什么春天的香叫做“东阁藏春”,因为东方主青主木,所以华筵上焚东阁藏春,有草木青和香气。 人生于天地之间,顺应四时节令而栖居。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命从来没有停止过它匆忙的步履,就好像春天一定会来,一场春雨落后,花一定会开。 五行相生相克,土在中间调和。是万物的源起也是最终的归处。所以没有什么好悲伤。 有一年夏天,很热。郡公府后园有一片荷塘,老郡公就扎起袖子,带着她与熙琳折莲蓬。 他一个人走在前面,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年轻时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年岁就像是春风压弯了杨柳,让他的背脊变得佝偻,她和薛姊姊咬耳根,说她大爹爹真像个小老头。 后来渐渐地他手就有些抖,连饭碗都拿不稳,郡公夫人亲手喂他。听说他肠胃不太好,夜里总疼得睡不着觉,要一个人撑着竹杖慢慢走。 去年岁末再来郡公府,桃花树下的胡床早已经布满蛛网。老郡公卧病在床,听说是跌了一跤,连说话都费力,有时候含糊半天,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再就是那天立春宴,听说郡公已经很不好了。她彼时还劝慰薛娘子,马上就要开春了,春天时气温和,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少年人蓬勃莽撞,她们总是对春天,对崭新的开始充满无尽的希望。 岁序流转嬗递,光阴弹指声中。枝头黄叶凋零,不过是如此急促的事情。 老郡公与大爹爹交好,是一辈子的挚友。她心里一直将老郡公看作大爹爹。 如今她真的再也没有大爹爹了。 但是她知道花还会开,记忆里的春天与长夏还会再来。 她知道人生中所有的欢笑与痛苦、苦难与祝福都会一一到来,而远走的人并非是真的远走。只要记忆不朽,只要虔心发愿。 终有一日,还会重逢的。 平阳郡公头七已过,香烛纸马白幔皆去,虔意随祖母与母亲下马车过院里时,恰逢雨后放晴。浩荡长空湛蓝明亮,太阳破云而出,照着庭院池塘。 薛娘子扶着郡公夫人站在廊下相迎,下过雨地面有些潮湿,却在阳光里蒸蔚,仿佛能升腾起热气来。于是知道这是立春之后阳回斗转,春山不远。 祖母与母亲陪郡公夫人到堂上说话,熙琳带着虔意转到后面花厅里。支窗皆推开,也算四面迎风,虔意不由笑道,“屋子里就该透气,尤其是春天,不然会闷坏人的。” 撷翠领使女送茶,春茶还没有来,是旧年陈茶,薛娘子向窗前比一比,示意她坐,自己也提裙子坐,脸上倒多了几分宁静之气,比先时更为动人。 “大爹爹常吃这味蒙顶甘露,我先前吃不惯,渐渐也能品出滋味来。恰巧去岁小雪时下了场雪,我让人把枝头雪水扫下来做香煮茶,你尝尝味道如何?” 虔意果然低头啜一口,赞道,“我不懂这个,品不出多大滋味。喝茶焚香,自得就好,并非要一定有所品评才算雅士。” 她欣然看向薛娘子,“阿姊这样就很好。岁序不居,斯茶斯香总能长留。大悲大喜不是常事,于器物于微末,人总是常在的。” 熙琳凝眸看了茶汤许久,茶水青碧,味道总是不会变,她垂眼点了点头,扬声道,“你们出去吧,我和郗娘子说会话。” 撷翠、素荣闻言,彼此相视一眼,鱼贯出去了。熙琳见她们绕出门,才小心翼翼从袖管里拿出一个纸疙瘩,递给虔意,低声道,“你上回让我留意后园有没有荷囊,我知道是要紧又不肯声张的事,出殡那日清早家里没什么人,让撷翠领几个可靠的妈妈在后园各处翻找一遍,的确找到了一个。” 她话语渐次低了,甚至有些郑重,“你不忙打开,我只问你,你给我说实话。这荷囊是你丢的?” 虔意本想支吾过去,见她如此认真,也不打算瞒她,老老实实解疙瘩,一面道,“是我答应人家的。那夜去厨房找芋头,灯笼给熄了,我在后园里迷了路,恰巧遇见宣国公。他说他丢了很重要的荷囊,夜里太黑也没紧找,我想外男的东西落在后园里恐生不便,就拜托姊姊了。嘿!这什么东西,颜色还怪喜庆——” 话说完,纸包也打开了。 她原先料想的应该是极清淡的配色,绣些什么仙鹤啊青松啊竹子啊,并不意外。可是自打她接到纸疙瘩时

便觉得大事不妙,一层层缃色都盖不住底下鲜艳的色彩,虔意看着手上两寸长的荷囊,大红底子落在手心发亮,两面绣的乃是一对浴水鸳鸯,散发着异香。 “这是什么东西!” 虔意整个人愣了愣,仿佛跟捧着烫手山芋一般,匆忙将荷囊扔开了。许是扔得用力,荷囊又系得松垮,里头轻飘飘露出一张纸来,纸上勾勒出两个人形,赤条条盘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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