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心地想,是否是因为他肚大如罗而自惭形秽,但转眼就觉得自己太过狭隘,我也非完人,何来担忧嫌弃之说。
能瞧见了,我便不愿再被囿于竹屋之内。先前乐樵带我走过的路,攀过的树,爬过的山,涉过的溪流,我都又独自走了一遍。
我时常会攀上山顶最高的那棵树,去等待欣赏日出;会在野外流连,与山上的小生灵们做迷藏;会在瓢泼大雨时顶着宽厚的蕉叶,站在崖壁细缝中,欣赏潺潺雨帘;会在不同的方位,去捕捉罕见的海市蜃楼,虹残桥断;会在冬日飘雪的季节,裹上厚重的棉衣去悬崖顶赏雪……
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乐樵虽未明说甚么,但看得出他对此很是不满。这让我很困惑。我知道,师父虽修道,但却希望他不要浪费一身才华,勤练本领,将来有一天能走出青要造福百姓。我不再需要被时刻照料,他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谋前程,理应开心才对。
“凝儿,你想不想识字读?”这日我正往外跑,乐樵一把拉住我,问了我这句话。
我眨眨眼,想起几年前那个过路人讲故事时的翻声,便点点头。
他欣喜地将我拉回去,牵入房,自豪地环视四周:“这里很多!我教你罢!”
我比着手势,告诉他,他应该好好用功,不要为我浪费时间。
“无妨,温故而知新!”他毫不在意,狡黠地看着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出山么?山外的人,不懂手语,但他们识字!”
那敢情好!
我欣然地坐下,开始了我的学习生涯。
或许是师兄秉性纯良,没有意识到我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抱在怀里的小丑丫头;或许是我年岁渐长,有了男女大防;在乐樵教我练字识时,我敏感地发觉周遭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时常从身后将我环住,手把手地教我写字,握着手,慢慢带我运笔,嘴唇有意无意地碰到我的耳垂,平时温柔的腔调也显得格外低沉暗哑。
“今日,我们学习《诗经》。”他拿起一卷古旧的竹简,清了清嗓子。
我微笑着点点头,端坐于桌前。
他倾斜着身子,将竹简置于我面前,又低头凑过来准备讲解。
微微地错开了身,远离了些,接着我便敏锐地捕捉到他愣怔片刻的表情。
我笑着比了比手势:我先把诗抄下来,再听你讲解。
“凝儿真是秀外慧中!”他微微一笑,握起我的手,便在纸上誊抄了全诗。我无奈又无语地任他摆弄,不忍心再提醒他些什么。
“这是出自《国风.郑风》的一篇诗——《山有扶苏》。”乐樵讲解道。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讲的是一个姑娘,在等候她的情郎。情郎姗姗来迟后,姑娘说的话。大意是我等的人是子都那样的美男子,可不是你这样的狂妄之徒啊!我等的人是子充那样的良人,可不是你这样的狡狯少年啊!”
我想象着那副场景,不禁笑着点点头。世间万物,林林总总,爱憎怨恨,人世才显得如此有生气。
“子都,是有名的美男子。子充,是有名的良人。”他继续解释道,随即将竹简一卷,双手紧握,眼神复杂地看向我:“情郎不如子都子充,你说,那姑娘是真嫌弃还是娇怨嗔?”
我一愣,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想,既是恋人,既在幽会,想必是相互了解的。纵然情郎有诸多不堪,姑娘也不会嫌弃。她的娇嗔笑骂,反而能看出二人的两小无猜,心有灵犀。”
我点点头,颇觉有理。
“你呢?”他背转着我,假装收拾竹简:“会嫌弃吗?”
我不知这话从何而出,对谁而言,只有沉默,也只能沉默。
在尴尬又微妙的沉默中,我们各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