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跃安在朝堂数十年,纵然不愿勾心斗角,终日耳濡目染,自然也懂得察言观色。 进宫之前,他郑重地和女儿详谈过一回。他告诉女儿,钟楚怀的身份是尴尬的,嫁过去日后处境可能会很危险。然而赵映仪的回答依旧坚定,她要嫁给钟楚怀。 女儿的性子,做父亲的再清楚不过。认定的事情,就喜欢钻牛角尖。他同夫人前前后后考虑,最终抵不过软磨硬泡,只得同意。再不济,还有自己这张老脸在。 他知道建元帝自己就是靠的与武官联姻上位,对此尤为忌惮,不过好在他虽出身武官世家,情况却有不同。 “陛下,臣体弱多病,不学武艺,全赖先祖余荫。别无所求,只愿小女能嫁得如意儿郎,幸福美满,便心满意足了。” 建元帝眉心稍展,这些开国勋贵手里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势力。势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兵权,而这一代柱国公恰恰因为其父早亡,兵权未及传至他手里,又逢膝下无子,便再无从武之心,或许柱国公之女是最合适的人选。 “此事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楚怀现下是否有娶妻的打算。”建元帝略微松口,但是今晨他是刚问过的,结果被他回绝了。 为了女儿,赵跃安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微一颔首道,“钟相年轻有为,一心扑在朝政上,是以不曾考虑成家立业之事。然而钟相今岁二十有一,寻常百姓家男子,弱冠之时也已婚娶。陛下体桖臣子,却不得不为其考虑。” “钟相劳碌于外,终须内人服侍,岂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若得知己体恤,早日开枝散叶,定能体会陛下的良苦用心。” “映仪自幼在陛下膝下长大,天真顽劣,前些日子同臣表露,心中属意钟相良久。还请陛下成全。” 赵跃安感觉自己这辈子的话都在今日说了,凭借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终于打动了建元帝。 “国公若执意促成这桩婚事,朕也不好再坚持。”建元帝略有担心地看着他,“只是楚怀的个性,你们须得清楚。” 赵跃安恭敬道,“臣今日叨扰陛下,自然铭记陛下的苦心。日后好与不好,都是小女自己求得。” 建元帝说得有些累了,靠在椅上不再说话。赵跃安见状,知趣的退下。 “爹爹,怎么样,皇上同意了吗?”一回府上,赵映仪就缠着他问道。 “当然,你爹出马,还能有什么差错,估计这几日便会有旨意。”赵跃安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只是……” 赵映仪疑惑的看着他,“只是什么?” 柱国公摇摇头,叹息一声,“只是皇上似乎并不很赞同这桩婚事,不过是看在咱们国公府的面子上才勉强答应。” “为什么?”赵映仪无法理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得到他的赐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殊荣。 “依依,你记住。天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也比任何人了解自己的孩子。皇上心里不赞同,是因为他觉得你们并不合适,强行凑在一起会吃苦头。” “爹爹和你娘之所以不阻止你,是因为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这个爵位也就传到爹这为止了,我们还图什么了呢?只要你开心就好,将来要是和姑爷合不来,爹和娘永远会在家里等你。”一番话竟说得这个刚毅的男人有些动容。 三日后,赐婚的圣旨传到了钟府。 “你把它拿回去,本相的婚事,不劳皇上费心。”钟楚怀脸上有几分愠怒,并不接那圣旨,只将衣袖一甩,转身进屋去了。 “相爷,相爷。”传旨的太监急的焦头烂额,一把抱住他的脚,“相爷要是不接圣旨,小的回去,皇上怕是会砍了小的脑袋啊。” 钟楚怀冷笑一声,“你掉不掉脑袋,与本相何干?” 这宫里的太监,个个都是人精,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厮是个冷血无情的,脑子飞速运转,旋即换了套说辞。“相爷息怒,息怒啊。即便小人将圣旨带回,皇上也不会改变主意,只会让此事没有回转的余地。可若是相爷亲自求见皇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皇上收回成命,不仅退了婚事,也顾全了颜面,岂不更为妥当?” 他自然知道这是金蝉脱壳、祸水东引的微末技俩,无非是怕牵连自己,才怂恿他与皇帝正面硬刚。不过这事情,确实不是退了圣旨能解决的,还得皇帝点头。 “来人,备马。”他也来不及慢悠悠的坐轿子,直接要了匹马,朝皇宫奔去。 建元帝正在用膳,见他来了,笑着招手道,“楚怀,正好来陪朕用会晚膳。” 钟楚怀并未按他的意思坐下,只将那道圣旨放到桌上,淡淡道,“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建元帝
放下筷子,示意宫人出去,脸部的线条略显冷硬,“你这是何意?” 钟楚怀并不看他,低低冷冷回道,“微臣已同皇上说过,暂时没有成家的心思。” “你这是怪朕多此一举吗?”建元帝语气忽然严厉起来,半晌又柔和道,“柱国公的女儿,你曾见过的,前几日老国公亲自求朕为女儿赐婚。” “国公府的情况,你也知晓。世代为国尽忠,人丁稀薄,到他这一代就只剩个女儿,朕怎好拂了他的面子。” “那个丫头,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脾气秉性都不错,想来你会喜欢的。况且与柱国公结亲,对你而言也是有帮助的,楚怀,你可明白?”建元帝语重心长的看着他,他很少有机会和他说这么多话,今晚也算是真情流露了。 钟楚怀轻蔑地睇了他一眼,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在皇上面前,我与那个女人都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筹码,是吗?” “放肆!”建元帝怒不可遏,扬手打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响彻这个宫殿,那张俊俏的脸上瞬间出现一个红色的掌印。 钟楚怀抬手轻轻擦去嘴角的血迹,面带嘲讽,“不知皇上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教训微臣?” “你!”建元帝被气的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大骂道,“滚!你给我滚!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府中半步!” 钟楚怀头也不回的走了,没有悲伤,也不难过,甚至不是愤怒,只觉得快意舒爽。这些年郁结于心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他就是要大逆不道触犯龙颜,让他难受,让他不好过。 他仰头看着这高巍的宫墙,这是权力的中心,也是自由的牢笼。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想出去,而他,想毁了这里。 秋风皓月出中都,银鞍白马飒流星。 今朝桀骜少年臣,来日提剑斩皇巾。 黑夜中,他策马狂奔。一样的山,一样的水,静谧的古刹。 “施主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声音平静如水,似一幽碧泉。 “我想知道她是谁?”年轻男子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她。 “阿弥陀佛。前世因,后世果。施主心中已有答案,却反求诸老衲,这又是何苦?”说完,任凭他再问,老僧也不再答他。 是夜,他宿在京郊别院。 那个人又出现在他的梦里,比以往更加真实。那些肌肤温存、言语狠厉配合着别院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如此恰如其分。 望着亵裤上的污渍,他匆匆洗了个澡,天亮前回到了丞相府。这桩婚事他不能答应,他还没有搞清楚来龙去脉,绝不能先有别的女子。 既然这事从下旨的那里行不通,那就想办法从求旨的这边突破。钟楚怀仔细回想了柱国公府中相关的人际脉络,条分缕析,枯坐了几个时辰,也没从中找出破解之法。 钟府的老管事庆安畏畏缩缩的招呼下人送饭进来,悄悄打量他的脸色,怕一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钟楚怀看得心烦,打断他道,“你要是有事,就赶紧说,没事就出去。” 老管事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相爷,外面都传开了。说您退了皇上的圣旨,惹得龙颜大怒,被罚了禁足。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儿,那帮人都等着看笑话呢。据说今日朝会,皇上也没给柱国公好脸,三公九卿大气都不敢喘。” 他并不在意这些人言琐碎,仍旧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别人愿意说就让他们说,反正也没说错。”不用处理政务的日子,倒也十分惬意。 老管事觑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不平,随口道,“要说这事皇上要是先问过相爷,也不会乱点鸳鸯谱。这京城谁不知道,六皇子同柱国公之女青梅竹马,一往情深。皇上若是将他俩配对,岂不合适?何苦要来为难相爷。奴才还听说,六皇子知道皇上赐婚后,都气出病了。” 他停顿一下,“你说,萧锦佑对柱国公之女有意?” 老管事点点头,“相爷关心朝政,自然无暇了解这些事情。” 钟楚怀眸光一沉,掠过一丝隐隐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