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就不客套了。”窗户留了一点缝隙,凉风会灌进来清醒,“我只想简单说完,不哭不痛。” 苏糖没有回看他。 “你说。”郁梓澄也别开了视线。 “应该先跟你从哪说起啊,我还从没有跟谁从头到尾的说完过。”她视线从远路垂落到手边,看着指尖偶尔触碰到裤面,“算了,那就随便开始吧。” “挑个我喜欢的,小学吧。” 车子开的直道,逐渐平稳,指尖就够不到了裤腿的布料;苏糖废了好大的劲去够,最后真的碰上了感觉也就平平无奇。 “三年级的时候,我从老家来到s市读,我的父母说这是为了我好。实际也没有非常的留恋老家,但是新的环境会让我觉得更可怕;所以有机会我还是会回去。” “那时候回家,两个小时的公交爸爸会把我一个人丢在公交车上,把车费给司机,再让我爷爷在家门口接我。后来哦,我还有个比我小十一岁的弟弟;他五年级的时候回老家,我爸爸开车把他送到了家门口,说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 “当时三年级还因为转学不适应,作业格式写不好找过一次家长;我爸爸说太丢脸了,老师再找他绝对不会过来。”她笑,浅浅抿开的嘴角是二十五年如一。 “因为他过去的时候老师正在上课,让他在教室门口站了四十多分钟。” “我那时候才刚来s市,我只认识他们,我不知道如果他们不帮我、不过来的话我应该怎么办。于是从那起,我开始害怕;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做什么都会更加的思前想后,再没让老师找过他。可弟弟后来一学期找家长十几次,爸爸说还算可以,没给他惹出大事。” “我从六年级开始每天煮饭、收叠衣服、洗碗、洗自己所有衣服床单被套、烧水给爸爸泡茶、打扫整个家卫生我妈妈说那是我应该做的;我弟后来拿扫把扫扫地,他们说好棒。可是我需要需要干更多的、做的更好的事情才可以得到他们一点点真心的微笑。” 她闭了闭眼,悄悄用手背抹干了眼边。 “那时候我在学校从来不敢忘记带东西,因为我知道我不像别的孩子,可以随意的拥有退路;如果我打电话让家长送,只会让他们觉得我是个麻烦。唯一一次忘带课本,我直接把课全抄了一遍,别人读课本我就读自己手抄的。但我弟后来每周基本都要忘带东西,他们每次都会很着急的送去。” “我的包里永远有一把雨伞,因为突然下雨没人会给我送伞。如果哪天没带,我会毫不犹豫淋雨跑回去,每次看到打电话让家长送伞的,我真的都会很羡慕。” 车子开到愈来愈僻静处,没有了别处微光、也没有了过往鸣笛。远山的边沿在夜雾里绵延,从车窗看过像是一场不停不尽的奔跑。 苏糖的话说的大多精简,很少有仔细说过自己当时想法,只是在尽快的说着尚还记得住的客观。 “更多的,说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不过都是差不了多少的一类事。”她微微仰头,“其实有时候我还是蛮庆幸我有一个弟弟的。这样的话,我就能早早的看清原来不是他们不懂怎么示好,原来也不是我还不够好。” “初中的时候,除却初三开始有晚自习,其余时候都是跟小学一样做事;只多不少。” “最大的不同,就是从六年级开始,他们会带我去店里帮忙。初二那时候,这个帮忙就几乎成了正式工。” 苏糖终于转头,看去一眼驾驶座,“你见过凌晨两点半的物流市场吗?” 得到的是一张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的脸,和微微摇头。 “不知道你能不能有机会接触到这个职业。他们的作息是几乎日夜颠倒的,下午开始睡觉,凌晨开始工作。” “我就是跟着他们一起,凌晨两点半开始下货。一个箱子几十斤,最难下的是有段时间农贸市场外包来的货,我记得白萝卜是用透明麻袋装的不好搬,筐子装的土豆和洋葱最重,青黄瓜其次。我这么说你可能不太理解,如果我能够带着所有菜叶腐烂成的烂泥味和一身的土浆来见你,你大概就能明白了。” “那个活很累,有别的选择的人都不会去干,所以有段时间招的小工是个智力有点问题的叔叔。一天爸爸跟他起了冲突,口角了两句,把他骂走了一个下午;妈妈很担心,说他要是不做了怎么办,爸爸同样懊恼,说他不能走。” “后来我也跟爸爸口角过,因为丢了货,我说你先给别人贴上,保住信誉;别总想着怕亏钱,等关门再找,别人急用的那样就来不及了。但是他无所谓和我口角,因为他说我骂不走的,不可能走。” 她的声音有了些许哽咽,然后又在混沌间被她自己生生吞了回去。 <
> “初二,十五岁的时候,从凌晨两点半忙到下午一点,滴水未进的日子我经常见。于是到了高中,我最害怕的就是节假日了。” “国庆七天假,爸爸会说,来店里帮我五天忙,还有两天留给你写作业。可以吧?” “那次刚好是体育课,老师让我们蛙跳了好久才放假的。所以当我搬着几十斤的货物上下楼的时候,我的腿是打颤的;那时候还太小了,很害怕自己悄无声息的死掉,没人会知道。” 车子停在了一处荒田边,纵深的草木正独自摇曳。郁梓澄熄了火、开了窗,小心把一盒纸巾放到了两个人中间。 “我理解爸爸,能帮他的我都会帮。我却不敢让爸爸理解我,能不要的钱我绝对不要,我真的很害怕向他开口要钱。”苏糖当然看见了,没说什么,转头对着窗外压抑到最低的抽泣了声,“所以我后来能活下去,今天能看着你,全靠颜颜。” “你知道,我特别不怕冷。因为在我读时候就穿亲戚里面哥哥姐姐剩下的衣服,那个棉袄和毛衣都是传过太多人、洗过太多遍,完全不暖和了的死疙瘩;你想啊,s市冬天也没那么暖和,一年年扛下来当然就不怕了。” “可我已经学不会开口索要了,我只会想着他们更辛苦,他们多么不容易所以从初中到高中,我当了六年的班长,再没请他去过一次学校;只因为八岁那年,第一次被找家长,他的一句话让我知道了我的身后是没有退路的。” “哦,还有初中和高中报道的时候,很多过去同学的爸爸妈妈都问我;糖糖啊,你爸爸妈妈呢?你说我该拿什么回答他们,拿缴费和签到的两条队伍,我要一个人跑着排?” 她笑,“我常常觉得,你跟一个人玩的好不好,不在于那个人的好你喜不喜欢,而是那个人的坏你能不能接受。就像颜颜对我。” “高中报道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人来的。后来我们认识,他会带我吃好吃的,会给我送生日礼物,我也会去看他跳舞。” “一直到那年高考我考上了s大,我妈妈说店里忙你要理解妈妈;于是我差点就永远的留在了物流仓下件。” 夜深了,四下漆黑,光亮彻底不见。 “是颜颜把我捞了起来。”她伸手抽了两张纸巾叠起,声音在这处格外鲜明,“他花光了近乎他当时所有的钱,供我读了大学。也所以后来他有了进远峰的机会,却还是选择了欣唐。” “远峰原本是他的梦想,他也有那个能力,但是欣唐能最早的给到他足够读研的钱。是我打乱了他的规划。” 我有时候甚至会错乱,会想是不是真的是我做错了,是我的不对。 苏糖抬眼去看郁梓澄,心里眼里,满满是问询。 “现在的欣唐比远峰好。”后者回她,又自己重新抽了两张纸巾叠起,伸手替她擦干净了泪痕道道。 反而是她嘴角一扬,咧开了一个灿烂的笑,“你看,我还是做不到不哭不痛。” 如往常一样。 “为什么会喜欢小学?”郁梓澄问。 “因为那个时候单纯啊,还什么都不懂。” 她放松下,靠到了椅背,“我和颜颜,是在垃圾堆里相互的捡起对方,是给着不尽的尊重和关心帮对方续命。起初我以为那会是男女之情,后来发现不是,我们是命定的亲人。” “其实大学我也回家过,那时候在夜里很晚,没人等我。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弟弟在上补习班,突然自己走回家了;妈妈非常后怕,问弟弟为什么不打电话让她去接,还说就算是初中了也得要妈妈接才可以。但是正坐在她对面的女儿,从没上过补习班,自己回家的夜路走了十年。” “后来,弟弟的牙齿因为换牙很痛,爸爸紧张的说第二天就带他去医院看;她又想起,曾经她捂住肿的高高的牙龈鼓足勇气敲响妈妈的房门,他们说,喝点凉水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