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夜景,灯影幢幢。绍兴不比西湖名气大,但诸多御船停于水上,又有新搭的台子配上各色花枝,盛景不输初下江南。 “皇上,进保那边有信传来。”进忠见皇帝半眯着眼睛看歌舞,兴味渐浓。瞅准这个空档上前讨嫌。 皇帝心知应是粘杆处的消息,毕竟进保还没资格呈报京中事务。但他酒意已有三分,心性松弛七成,一丝不耐烦带到脸上,伸手摆一摆,进忠会意退下。 站在皇帝另一侧的承平轻轻一笑。他长的尚有孩气,难得粉面团一样的肤色,怎么看怎么讨喜。 “皇上,广州同知凌云彻携捷报候驾,您看?” “闽粤两边联合上的折子到了还没半个月,他就赶到,倒是迅捷。想来早在草拟之前局势安稳。好啊,凌云彻这些年为朕解忧尽心,是该嘉奖一番,召他前来。” 皇帝还记着如懿当初的推荐,举杯对她说道:“朕记得皇后举荐有功。” “臣妾谢皇上。其实凌大人还是皇上先发现的。”如懿岂能不知皇帝的秉性,于是笑盈盈地接话。 “哦?朕只记得他从前值守冷宫。” “正是,当日毓瑚姑姑亲点的凌云彻值守冷宫,难道不是皇上的心意?” 她说着眼波流转,在灯火之下似乎还盛着昔日的情。 “自然是朕的心意。” 皇帝的声音软下来,嘴角噙着笑,心中一时充斥柔情。 进忠守在一侧,心里已成乱麻。地方官多是述职之时或升降之时才会面圣,何况此时南巡,圣驾踪迹难以追踪。 凌云彻向来不是灵活阿谀的人,难道大老远来一趟就是为了表功邀宠? 凌云彻,凌云彻,老子难得看到点希望,你莫非又要来搅局吗? 进忠牙根发痒,狠狠地搓着。转眸去看卫嬿婉。她身为唯一的贵妃,妆却极淡,完全不去掩饰疲态。此刻也只是看着过道入口处,淡然自若。 进忠本该冷静一些,昔日劝杀卫母杨氏的冲动,却盘亘在他的心里。就这样随老天安排,若能断了她的退路,灭了她的念想……该有多好,多好。 他居高临下,看着凌云彻一步步走近,见他跪下行礼,口称微臣。皇帝嘴巴张开,似乎是表达着喜悦。一切一切似乎是在流水板中淌过的戏,好笑又寻常,熟悉却遥远。 太过出神地盯着凌云彻,让他比一般人更能看出这位宿敌的小动作。他似乎很紧张,手掌微蜷。每每急切,又只能附和着皇帝的自吹自擂。 “朕请郎世宁作画,以表各族安乐,齐聚大清之盛况。凌爱卿,随朕一观。” 皇帝志得意满,酒意上涌,张口便遣人人取画。席上众妃皆有些不自在,可无人敢说什么,都望向太后及如懿。 如懿举杯向太后,太后会意,开口道: “既是与臣同乐,也是与江南同乐。哀家敬大清功业,也敬皇帝功德。” “皇额娘盛情,儿子也敬皇额娘岁岁年年如江南春景,祥和安乐。” 众妃犹有几分不好意思,卫嬿婉带头站起来回敬,一时满座皆欢,彩声不断。 郎世宁这幅长卷由皇帝构思,既有北方风物,也要有江南趣致。除了人物由他主笔,其余各色景致又汇集了宫内多位画匠的巧工。 夜晚难辨图画细节,不过难不倒服侍的宫人。一盏盏烛火加起来,映照的河面亮如白昼,跳动着的火光在河水柔柔的波浪里摇曳。 凌云彻满腹的话在这种言笑晏晏里说不出来。亨运酒楼里那一屋子闽粤来客,那禁不住辣的两个美丽女子,像此时泼天的墨,沾在他心上。 “快把灯笼挑高。” 进忠随着皇帝来到戏台中央,指挥着宫女太监将巨幅画作照的亮亮堂堂。 进忠的心也像是被拂去了寸寸尘埃。小柳儿只是推测乱党要动手,但完全不知道计划细节。自己能做的就是拖延,让皇帝尽可能迟地知道消息,不随意更改行程。 皇帝的目光落在画上肆意流连。后宫的女子都如神仙一般,各在山水之中,而他打坐于云端之上。凌云彻在看从云端降落山巅的如懿,进忠则看着满台烛光。 “还没人动手,皇帝明儿就要离开绍兴了。” 这么想着,什么东西如被进忠的心念召唤破空而来,咻的一声,又激出画帛哀鸣般的崩裂,烈焰从画的中央,烧开了擎天之柱。皇帝自满的表情在灯火下来不及调换,生生凝成滑稽。 “皇上!” 凌云彻牙呲欲裂,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使他的身躯如同利箭,手里一直握着的折子砸出去,把那势头已颓的火箭打落。 <
> “护驾,快护驾!” 李玉的声音响起,进忠硬生生把钉在地面的脚挪动,身体随着职责把皇帝护了起来。 他抬望眼,咬牙期盼那些乱党,就如期盼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菩萨。 “啪!”“嘭!”几声脆响从人群里传来。妃嫔们惊慌失措散开,各色裙角如流云舒卷,让开中间的位置。两个宫女各抱了一个坛子往地上又是狠狠一掼。 “是火油,快引小舟来。” 太后闻出不对劲,高声呼喊。有机灵的也发现了这不是寻常酒水,早有太监宫女跳下水面去牵引小船。 拥挤过来的各色人等挤在戏台中央,一面是不时飞过来的羽箭,一面是蔓延的火油。 凌云彻护着皇帝及如懿站在戏台中央,身后是望着烧的巨幅画卷。他厉声喊道: “两位夫人,大家同在一片台子上,火势起来岂不玉石俱焚。” “难道咱们还怕死吗?” 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来,凌云彻借着火光认了出来,是酒楼里那个静些的女子。 她侧首与同伴对望,彼此心意相通,相视一笑,混不把这乱象放在眼里。 “两位夫人深夜来此,若只取了朕的性命而去,恐怕非你们所愿。”皇帝傲然睥睨,已恢复了冷静。 “不若先放了六宫众人,免得伤及无辜。有什么为民请愿的事,朕愿与尔等详商。” “好啊,咱们也不想伤了这么多姐姐妹妹的性命。你派来的船先载着她们走。” 皇帝皱了眉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个女子齐齐跳下水去,她二人水性甚好,须臾间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画卷的余烬随风飘洒,在夜幕里是一个个金红色的光圈。一时间箭矢不再划来,水面也毫无动静。宫人们浑身浸湿,奋力推着小船向戏台而来。 “皇上,乱党似乎散了,不如请圣驾先离险地?” 承平吓的粉团脸失了血色,见贼人不见了便赶紧建议。 皇帝意动,刚想挪步。河面上响来一声冷笑。 “还是那句话,先让这些不相干的女人离开。狗贼,还认得老子我吗?” “放肆!”皇帝怒气勃发,双目瞪着,真有几分虎威。 “就是要放肆!” 舟楫划过水面,一叶乌蓬从黑暗中来。为首的男人身量高大,国字方脸,自火光后透过来的模样,分明就是当年在慈宁宫放火的王路。 “说什么妃子无辜,只怕是为等你那些狗爪子来吧。” “王路,昔日你一人起事,累得王氏诸人枉死,如今又妖言惑众,引这些无辜百姓为你卖命。诸位,若要寻天命,朕即天命,若有不公道,朕能给你们公道。这些年朕教化四方,安西北、定北疆,大清的疆域如今何其广大。朕实指望接下来便使万民调养生息,各个安居乐业,诸位既有胆量到这里,如何没有胆量与朕相商。” 皇帝认出仇敌,心里反而有了底。他的一番话说的自己都慷慨起来,身后众妃不自觉也生出胆气。 只有小舟上的几人,均是冷笑连连,你看看我我看你,最后王路把刀在船上一拄,挂着那副游侠儿惯有的不在乎,笑道: “你他妈个天命,放屁。” 进忠心里叫好,差点没忍住乐出声音。他借挥去画卷飞灰的动作,抹干净嘴角的笑,在人群里去找卫嬿婉的身影。却见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皇帝,没有惊慌亦不觉得滑稽,只有认真。 “老子数十个数,叫你这些婆娘都上船,爱去哪去哪。你不许动!” 王路没给任何人分神的机会,大声喊出个“一!”,黑暗里不知道多少个人齐声高喊一声“一!” 皇帝一把拉住如懿的手。如懿感到他满手的汗,缓缓回握住那只手,而后目光变的坚定。她找到太后的位置,默念一声“靠您了。”然后轻声说道: “我陪你。” 海兰就在她身侧,心都快被揉碎了。两行眼泪急的直接落下,自己的手却突然被一个人牵起来,是卫嬿婉。她强拉着自己向前一步,耳听得她说: “本宫与愉妃、舒妃,也不会走。”意欢微微一笑,走到卫嬿婉身旁。 进忠怔怔望着卫嬿婉,也已是泪流满面,不用再思索也知道了她的意思。皇帝未必会死,那就意味着可以去争。她不好表现的太过惹眼,于是拉着愉妃、舒妃。偏偏这两位一位痴念皇帝,一位心系皇后,必然都是不会走的。 可是我呢?我进忠在你卫嬿婉的心里,便丝毫不需要被在意?还是说局势已成,这个戏台上的人无论对皇帝恋慕与否,忠诚与否,都有不能离开的
理由。 “十!好啊,那就都别走了。” 王路伸手接过同伴递来的弓,开弓如月,箭比霹雳,火似流星,直直射在火油洒过的地方。 “好叫你们这些执迷不悟的皇帝、娘娘们知道,老子山东的兄弟拼完了,闽粤的兄弟也拼完了,眼下牵绊住绿营的八成也都回不了家。可满天下的旱灾涝灾,处处在饿死人,这样地主还在圈地,还在逼人卖儿卖女。凌云彻,凌大人真是孤勇,整整两省的官兵,只有你这个同知来救这狗贼。其余的人,待价而沽两个多月,等着灾民都人吃人了,上千人揭起反旗,才过来收拾咱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她妈的,迟了!” 又是“咻”地一声,这下是齐刷刷不带火的羽箭飞来,只为杀敌。一道蓝色人影也冲在皇帝前面,与众人一起用肉身接住杀人的箭。 卫嬿婉被人墙带着坐倒在地上,眼泪奔涌的太急而模糊了视线。她嗓子像是被粘住了,“进忠”二字哽在喉咙里出不来,只能跪着往他的方向爬过去,身体却被一个人扑倒。 “嬿婉小心!” 意欢情急之下压在卫嬿婉身上,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那箭矢只射落了她的发饰,没有伤到她。 “嬿婉,嬿婉,皇上已经被护住了。” 意欢真以为卫嬿婉不顾性命的模样是为了皇帝。她看着炩贵妃似哭似笑地回过头看着她,眼泪顺着脖颈流到衣服里。 “嬿婉,咱们去水里,扒在戏台上,孩子们等着咱们。” 意欢本可以自己先走,但实在不忍心放卫嬿婉一个人在这。蓦然,卫嬿婉像是魂魄归位了,一抹眼泪拉着她就往水里去。 冰凉的河水浸满身,卫嬿婉看着进忠的手指动了动,她想大叫让他不要起身,怕他做了活靶子。 却见那人跟心有灵犀一般,甫一睁开眼睛,便直直地望过来,眼尾翻红,眼眶滴泪。她的心一紧,轻轻摇头,想要奋力爬上去,那该死的宫装此刻浸了水犹有千钧重。 她热泪滚滚,冻的有些发颤的手抬起一只,进忠若死在乱箭之下,她下一刻只怕真会两只手全松开,任由自己跌落水底。 进忠看懂了她的动作,哭着把头埋在地上,五指收拢,把掌心抠破。